山谷中雪色刺眼,裴朔雪偏生还穿了一身浅色,逆光而立,几乎要融入山尖白雾之中。
他垂眸瞥了一眼依旧跪在雪地里、没有动弹半分的小儿,转而走到另一边已经冻僵了的和尚身边,就着雪色看了一眼他的面相,目光微动。
狸猫跳到男孩膝盖上,想用毛茸茸的尾巴给他捂手,刚一接触他冻得青紫的手就冷得差点跳下去,冻得像踩奶一般,在男孩膝盖上原地踏步,时不时地撩起尾巴摸一摸他的脸,扫去他脸上的雪霜。
“喵呜——”狸猫急促地叫了一声,在外人面前它不能发出人声,只能用这种方式提醒裴朔雪,再不救人就要再冻死一个了。
“他不是冻死的。”裴朔雪微微皱了眉头,目光依旧顿在那个和尚的眉心,生生从他已经被冻得不成原样的面貌上看出了什么。
“大限将至……难怪……”裴朔雪喃喃道:“他这是来托孤的?”
黎国近百年来国力强盛,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长寿老人比比皆是,宋明轩未到花甲之年,这些年来也未有什么病痛,而且裴朔雪给他看过命数,他这辈子是能活到百岁的,怎么会提前终止寿数?
虽说古来圣贤之中,有那么寥寥几人能在大限将至前心有所感,提前安排好后事,可那些人本身就不是普通凡人……
难道宋明轩不只是人类?
裴朔雪的心脏猛烈跳动着,他死死地盯着面前已经冷透的尸身,目光如炬,似乎是要在他身上探出一个洞来。
他当初以真身和宋明轩相交之时,确实是存了私心,他要在人间找一个和尚,一个死后能化出佛舍利的和尚……
这个和尚会不会就是宋明轩?
裴朔雪脚下的云雾翻腾起来,空中忽而降下紫电,正中十步之内的榆树上,落满冰雪的榆树竟没有受到半点影响,从上而下迅速地自燃,熊熊烈火被山风一刮,直接燎在宋明轩的僧袍上,不过几息之间,就将跪着的人全数吞没。
与此同时,忍冬被惊雷巨响震醒,刚睁开眼就看到这烈火焚身的场景,短暂的两三秒呆怔后,冻得沙哑的嗓子中迸发出一声悲鸣,“大师父!大师父——”
膝上的狸猫被他冲过去的动作掀翻在地,忍冬连站起来的动作都忘了,膝行几步就往身旁的火堆里伸手去抓宋明轩的衣袍,残忍的火舌顿时燎上了他的手腕,他竟然不觉得疼,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火中的和尚,耳边空鸣尖锐地响着,心中只有一个往里扑的念头。
在雪地里滚了好几圈的狸猫踉跄着稳住身形,终于反应过来,在男孩背后化成半人高的巨兽,叼住男孩的裤脚把人直直地拖了回来。
忍冬手腕上早褪了一层油皮,细小的血珠自嫩肉上渗出来,甫一落在雪地上,就像淬火的铁浸在冷水中,发出“嗤——”的一声,雪被热气化开,洇开伤口的鲜血,在地上拖出一道红痕。
他好似失去了痛觉,连哭喊都没发出一声,只顾挣扎着去抓火光旁的裴朔雪垂落的衣摆。
他勉力抬起头,麻木的痛感激出雾蒙蒙的眼泪,覆在眼睫上,裴朔雪的衣摆明明就在眼前,他却怎么也抓不住,只能低声嘶哑着哀求着。
“救救他……求你,救救……他。”
一开口,后知后觉的疼痛像是有了发泄口,胀痛涌上他的脑仁,他的声音里不自觉带了点哭腔,即便背后被一个力道拉扯着,也不停地往前伸手,雪地上的十指划痕深可见土,混杂着滴落的血更显得触目惊心。
没有任何应答,那截衣袍甚至连动都没动一下。忍冬眼睁睁地看着白雪红光中,收留抚养他的长辈在眼前慢慢化为焦黑枯骨。
心瞬间凉透,可他趴在雪上的半边身子却像火烤一般,透过薄薄的衣裳将他的肺腑烤得在灼热无比,仿佛他在和宋明轩一起承受着烈火焚身之痛。
“真可惜,什么都没有。”一个轻蔑的声音自头顶落在下,而后在忍冬模糊的视线范围内,一只修长白皙的,如同玉雕一般的手在灰白的骨灰中翻找着什么。
指尖搅弄捏磨着那一抔灰烬,原本具象的、温暖的身躯变成一捧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细灰。
裴朔雪抠弄、碾碎结块骨灰的动作,如有实质地在忍冬的心上按压挤弄,痛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敬重的、唯一的亲人,被那只白净的手活活烧死在清玉山上,连骨灰都扬撒在风中,无处寻觅。
“看来不是他。”没有在骨灰中找到佛舍利,裴朔雪说话的尾调微微上扬,带着一点如释重负的意味。
狸猫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知道自己叼着的人再不救真的要死了,它急切地“喵呜”了两声督促裴朔雪,一张口就松了嘴,没了牵制,忍冬竟然在强弩之末时撑起身子站了起来。
他晃了一下身子,竭力稳住自己,固执地要去看那个将老和尚挫骨扬灰的人,他迫切地抬头,想要记住那个人的脸。
在忍冬站起来的时候,裴朔雪终于吝啬地垂下一眼,分给他一瞥目光。
裴朔雪微微垂头,山间的薄雾自觉飘散过来覆盖在他的脸上,将他的本来面貌盖住,幻化成一个普通的、丢在人堆里都找不到的平凡面容。
男孩缓缓抬头,撞入眼帘的却是一张清晰无比的脸,浅黛柔目,平淡地像是山水间的点翠。那明明是一副白瓷一般清丽脆弱的容貌,眉目间的清冷之意却要比山间风雪还要割人。尤其是一双淡漠的琥珀色眸子,落在他的身上就像是行走山间看略过眼前的草木一般,一瞥即过,不留痕迹。
忍冬稍稍移开在他脸上的目光,而后呆怔地顿住,心魂震荡得连一腔愤怒都偃旗息鼓。
那张清隽的脸居然有一头齐腰的白发,柔顺的发间藏着两只雪白的兽耳,方才还光滑的额间显出浅金三花印迹,腰身后头散出一只半人高的尾巴,蓬松的长毛微微垂着,尾巴尖缠着脚腕,似是极为怕冷的样子。
半人半兽,似人似妖……这本该是不存在于人世间的精怪,可触上他睥睨众生的淡漠眼神,忍冬竟被蛊惑一瞬,生出人类才是这个世界异类的狂悖想法。
强行压住心中的惊恐,心头接连的强烈情绪冲突让他觉得脑中微微充血,思维也变得迟钝起来,整个人像是浸在热意中,乏力感自四肢百骸蔓延开,忍冬腿部一软,差点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