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她的隐瞒,好像逃不过允慈的眼睛。
第二日一早起身,允慈就盯着她看了好半晌,今日的阿姐气色真好,脸嫩得能掐出水来,让她自叹不如。她们姐妹一起长大,认识了十六年,阿姐几时也没有眉目含笑,下一刻便要欢呼出声的样子,看来昨日有大进展啊!
她挨过去一点,对捧着粥碗愣神的阿姐道:“昨日阿姐与小冯翊王定情了吗?”
南弦心头一蹦,强作镇定,低头收拾了碗筷交给苏合,草草说了声没有。
“没有?”允慈龇牙调侃,“那阿姐昨晚一定做了个好梦,到现在还沉浸其中呢。”
做阿姐的人,不能在妹妹面前失了体面,便正色道:“不许胡说,让人听见不好。”
这就是承认了吧!允慈等左右人都退下,迫不及待拉住她仔细询问:“你们昨夜只是游船吗?小冯翊王没有趁机对你毛手毛脚吧?”
南弦说没有,脸却红起来,看得允慈激动不已,双手合什道:“菩萨保佑,我家阿姐总算有个好去处了。”
南弦却听得无奈,“世上哪有你这样的阿妹,眼巴巴盼着我有去处。”
允慈说当然,“阿姐这么好的女郎,若没有个人中龙凤来相配,岂不是糟蹋了!我一直觉得小冯翊王很好,他对阿姐也算煞费苦心。”
“所以你就与他同谋,把上阳调虎离山了?”她还是顾念上阳的,便问允慈昨日怎么样,两个人有没有打起来。
允慈理直气壮,“难道我是那等凶悍的女郎吗,三句话不对便要打他?”边说边转过身,避开了她的目光,垂袖扫了扫梨花杌子,嘴里嘀咕起来,“其实上阳阿兄也蛮可怜的,发现自己被诓骗了,气得半天没说话。”
南弦留神看她,她的语气和平常不一样了,心里无端冒出个想法来,试探道:“还是头一回听你说他可怜,他究竟怎么个可怜法?”
允慈道:“他呆若木鸡,像个傻子,一个人坐在甲板上老半天,让他进来也不进来。我只好提了壶酒给他,然后他就打开了话匣子,说自己怎么爱慕阿姐,心里惦记了阿姐十来年。原本昨日想和你商议入赘的事,没想到你不曾来,他万分冤枉,说被我诓了。”
南弦目瞪口呆,“他要入赘?不管他爷娘了?”
允慈道:“他是个逆子,要是孝顺,就不会经常气得他阿翁心口疼了。”
“那你是怎么答他的?不曾把小冯翊王抖出来吧?”
允慈说哪能呢,“我知道你们的事暂且不能往外泄露,连上阳都不能知道。所以我就劝他,阿姐发愿终身不嫁,让他死了这条心。”
“然后呢?”
“然后……”允慈搔了搔头皮道,“他就又哭又笑,心灰意冷,说要上山当和尚去。”
其实那一根筋的家伙没有一点坏心思,就是单纯地喜欢一个人,一厢情愿罢了。允慈也不是铁石心肠,看他失落成那样,破天荒好好开解了他一通,最后换来卿上阳奇怪的凝视,“允慈,我以前不知道,原来你也长了脑子。”
“啪”地一声,胳膊上狠狠挨了一记揍,这是例行公事。后来两个人并肩坐在一起看夕阳,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可能这辈子说过的话,都没有昨日说的多。
包下的画舫,要照着线路游览一圈,半点也不马虎。甲板上搭起了食案,两个人对坐喝酒,还动手烤了一顿肉。允慈以前一直觉得这人傻里傻气,十分不靠谱,但昨晚仔细观察下来,他很懂得照顾人,尤其吃上颇有心得。最后游完靠岸,他把她送到家门口,仔细叮嘱今晚吃了烤肉,睡前不能喝凉茶,这才打马回家。
现在回想起来,心头怎么有种淡淡的悸动呢……允慈望了望南弦,“阿姐,我觉得上阳阿兄其实也不错。”
南弦看她脸上光彩往来,哪里还是以前提起上阳就咬牙切齿的样子。
“你可是有点喜欢他啊?”南弦问,“可是因为独处,对他生出一点好感来了?”
允慈呆了呆,似乎有些不敢置信,但她是坦荡的女郎,很快便释然了,“也不是喜欢他,不过看他,没有以前那么讨厌了。”
不讨厌,就是个好开端,原来独处是最好的大媒,能让乌眼鸡似的两个人,化干戈为玉帛。
只不过以后怎么样,还得再行再看。允慈心里头一遭彷徨起来,自己是对他改观了,但不知上阳怎么看她,还认定她是那个刁蛮任性,动辄要驱逐他的门神吗。
总之感情这种事,不能操之过急,南弦也应准了允慈,过后要想办法,创造他与允慈相处的机会。
因初五日是端午,当天休沐没有入宫,到了第二日就得补上。南弦早晨收拾停当,让鹅儿驱车把她送到宫门上,径直入了云龙门,今日圣上没有视朝,坐在殿前临窗的地方看书,见她与宫人一起进来,启唇道:“朕这几日,觉得身上好了许多,你那个黄芩甘草的方子很有用,朕的腿脚也不像先前那么麻了,是该好好嘉奖你才对。”
皇后抱着一册古籍从后殿出来,见南弦呵腰拜谢,笑着说:“还不曾封赏,怎么就谢恩了?”
圣上也一笑,“之前说过的,要赏她个直院,不能说话不算话。她阿兄是为承办朝廷差事才下落不明,先君又是太医局副使,一门都为朕效力,朕不能慢待了她。如此就传令下去吧……”说着偏头吩咐谒者丞,“向女医医术高深,御前侍奉有功,着令入太医局为直院,以补其兄的空缺。”
这道旨意来得突然,一时让南弦无所适从。皇后见她愣着,便打趣提醒:“向直院,该你谢恩的时候,你怎么反倒不谢了?”
南弦忙肃拜下去:“妾叩谢陛下恩典。”
圣上“嗯”了声,“起来吧,今后更要尽心办差才好。如今官职授了,俸禄也照直院分例领取,但太医局事务你不需插手,仍旧如平常一样就是了。”
意思很简单,挂名的太医局直院,只是让她领着直院俸禄,更师出有名而已。
也是,本朝从来没有女医进太医局的先例,圣上这样安排,已经是破格了。但女郎要是为官,让男子屈居于她之下,这又坏了世俗规矩,所以表面文章做到位,实际职权就不要在意了。
当然,既授予直院的差事,就得往太医局认领官职,把自己的名牌挂在职板上。谒者丞传达了圣上的旨意,中书省的手令也到了,内廷谒者送她去太医局到任,早接了消息的黄院使领着副使等人在正堂上迎接,见她进来,客气地拱起了手,纷纷向她道喜。
南弦还了礼,“圣上抬爱,我僭越了。”
既然是圣上的意思,哪能说是僭越呢,众人虚头巴脑说了许多漂亮话,院使和副使亲自把她领到直院的值房内,黄冕掖着手道:“这是令兄之前办公的屋子,里面的东西都不曾动过。如今向娘子接替了他的职务,也算是个传承吧,一切就交给向娘子了。”
南弦微欠了欠身,“多谢院使。”
黄冕摆了下手,与副使一起离开了。
直起身,她站在案前怔忡了好一会儿,心里渐渐泛起酸涩,想到识谙,眼眶就红了。
手指摩挲过笔墨,还有案头放置的医书,东西还在,物是人非,一个家的涣散,原来那样轻而易举。
后来她在值房流连了很久,拿手绢一点点擦拭细微处的灰尘,直打扫了一刻钟,才关上门出来。
太医局的布局,和其他官署不一样,到处摆放着及顶的药柜,即便是白天,正堂里也有些昏暗,光线像穿不透窗格子一样。
她循着走道慢慢往正门上去,走了一程,忽然听见副使的声音,带着无奈的口吻道:“官署内所有人入职都要经核验,如今一个女流当上了直院,难怪他们怨声载道。”
黄冕的声音无情无绪,“人家确实有些能耐,陛下与皇后都信得过她。”
副使道:“再信得过,到底也是女子,在宫中治治妇科就算了,何苦弄到太医局里来做官!早知如此,就不该派向识谙往川蜀去,也不至于如今换个女郎来局中捣乱。”
黄冕“啧”了声,“当日小冯翊王让我派遣他,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谁知他一进川蜀便失踪了,这怪得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