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周围的空气再次陷入安静,轻缓的背景音乐从大厅中央徐徐流淌过来,路过他们所在的餐桌时却仿佛轻巧地绕了过去,偶尔响起的餐具的碰撞和其他客人低声的谈话都似乎被什么隔了一层,才抵达跟前就融化成了雾蒙蒙的杂音。
柳莲二作为中间人,本来应该再次站出来缓和气氛,但是这一次他没说话。
良久,还是作为客人的日下部开了口,他用讨论案情的语气问,“源小姐觉得策划了这起案件的犯人是个反社会人格?”
源辉月摇头,“反社会人格和心理变态,也就是我们说的psychopath是两个概念。二者只是类似,但至少到目前为止,科学界对于psychopath还无法做出准确的定义。”
日下部诚不知道是想要换一个不那么尖锐的话题还是真的对此有兴趣,做出了愿闻其详的表情,源辉月于是继续,“我在进行小说中的角色塑造的时候对这些概念做过一些了解。反社会人格的普遍特征是缺乏责任感,无法适应社会准则,对他人际遇漠不关心,行事不计后果等等;心理变态的情况虽然和反社会人格有些类似,但是并不完全相同,它是一种潜在的人格障碍,既潜在犯罪者,很多心理变态者本人在被专业的精神科医生诊断之前,其实完全察觉不到自己的问题。”
柳莲二泰然自若接过话题,“辉月你认为这一次案件的犯人也是这样?”
源辉月轻轻抿了一口酒,长睫微微敛下,“我其实想过,那个真正的制造了爆炸案的嫌犯,会不会是因为跟公安有仇才做出了这样的事。”
餐桌上的某个人不着痕迹地一顿。
柳莲二疑惑,“因为跟公安有仇特意制造了这么大的案子?他仇恨的那名公安警察也在受害者的名单中吗?”
“不是这样,”源辉月摇了摇头,“他仇恨的应该不是某个公安警察,而是整个公安阶层,或者说,是公安这种制度。”
她微微一顿,轻飘飘地说,“我可以理解,但是我依然觉得很可笑。”
“为什么?”
源辉月垂眸继续切牛排,拿着餐刀的手白皙素净,纤细的手指搭在色泽冰冷的金属上往下一划的动作干净利落得有种危险迫人之感。
“十多年前,横滨那边曾经出现过一个自称‘苍之王’的炸弹狂。他纠集了许多追随者,在政府设施、公共场所、甚至居民宅中到处安放炸弹,造成了极大的社会恐慌和多达近百人的死亡。警方将其抓捕之后,经过调查得知,他开始这条路的初衷是因为有一名杀人犯由于警察的失误逃脱了法律的制裁,他发现了体制的疏漏,一味地遵守法理并不能拯救所有人。于是他决定自己动手,消灭那些被法律漏过的罪犯,他和他的追随者们全都深信这一套理念,所以直到最后被法律判决处刑都坚持认为自己是正义的。”
柳莲二皱了皱眉,“他杀死的那数百人全都是杀人犯吗?”
“不,甚至可以说大部分都是无辜者,杀人犯的数目还不到其中十分之一。可能这的确不是他的初衷,但那些其他无辜者的性命,最终依旧成为了他履行正义途中的所谓‘必要的牺牲’。”
源辉月手中的餐刀划在底下的餐盘上,牛排中还未熟透的汁水顺着刀锋流淌而下,好像蓦地将人目光刺了一下。
她对面的检察官下意识收回视线,附和似的点点头,“无论怎么说,就算是为了正义,将无辜者卷入其中的确是做过头了。”
源辉月抬眸,“日下部检察官认为,这是做过头了吗?”
“嗯?”
“当决定使用暴力来达成目标的时候,就必然会将无辜者卷入其中,将他们的性命作为实现自己野心的消耗品。”源辉月问,“所谓的‘必要的牺牲’难道不是一快拿来掩盖自己虚伪和傲慢的遮羞布?”
“……”
源辉月的言辞中却仿佛忽然多出了一点锋锐的味道,出口的问题也并没有随着他的沉默而停止,“日下部桑认为什么是无辜者?能够裁定一个人是否无辜的依据是什么?”
日下部诚轻声回答,“……法律。”
源辉月淡淡点头,“但严格来说,我们现代的法律体系的确没有办法做到完全的公平公正,像某些人理想的那样将每一个犯罪者都绳之於法。但是这已经是在许多人的努力下,能够做到的尽最大程度保证并给于大多数人公正的法理制度了,也就是经济学家口中的‘帕累托最优’。”
“那位‘苍之王’阁下看到了体制的漏洞,发现了在这套体系中没能被顾及到的那些人,于是最开始他选择进入这个体制,亲手修补漏洞重新制定正确的体系。但没过多久,他发现他做不到。体制内部的恶习、同僚的干涉、上司的掣肘,他想要建设理想世界的路寸步难行。”
日下部诚不自觉听进去了,落地窗外的阳光渐渐沉淀出了暮色,落入他面前的红酒杯里,那颜色仿佛一团燎起的火焰,他的影子倒映在酒杯壁上,仿佛渐渐和另一个人的身影重叠到了一起。
他出神地轻声喃喃,“所以他选择了另一条路。”
“对。”源辉月说,“这就是我觉得最可笑的地方。”
日下部诚下意识抬头,“为什么?”
他面前的美人笑了,那双清透的眼瞳倒映着他的面容反问他,“日下部桑,难道你认为任何事情是只要你想要,就能做到的吗?”
“当然不是……”
“要达成目标,理所当然会遇到阻力。越是远大而崇高的理想,要遇到的阻力就越大。‘苍之王’阁下想要创造一个不会有任何人受到欺凌、公正之光能够照耀到每一个人身上的理想世界,我不否认这个目标的崇高和伟大,但是就像我说的,他在这个过程中会遇到的阻力也当然会数倍于常人。”
“腐败的体制、愚蠢的上司、麻木的同僚,被裹挟在体制中郁郁不得志、寸步难行,这些都是他需要克服的困难,没有任何一项伟大事业是能够轻而易举成功的,所以在开始选择这条路的时候,他就应该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遭遇的一切。如果他真的是那位可以照亮人类前路的先驱者,那么他理应在这条路上坚持下来,即便是这一切磨难加诸于身都不能改变他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