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已久的回忆如同晕染开的墨色,顺着纸张的纹路渐渐散开。
事实上,能让君主座下长老都觉得棘手头疼的,肯定不是容易解决的事。
秦冬霖到舟城的时候,早早便候着的长老急匆匆迎上来,躬身行礼之后,解释起了这里的情况:“午时才过,臣在城南的府邸招待禾蕴仙子,手底下的人匆匆来报,说高级鬼城中有人惹事,几个高级管事都受了波及,臣到这一看,发现是玉面仙子的侄女儿。”话说到这,长老观不由得望了一下君王的脸色。
众所周知,玉面仙子是当世唯一一只九尾灵狐,她的侄女儿,在青丘一脉的年轻一辈中也属翘楚,算是个自带靠山的小祖宗,走到哪都需要人捧着哄着的角色,这次闹事,若仅仅是她,便也罢了。
要么玉面仙子出面,赔些钱,三言两语不轻不重地将人呵斥几句,他们也就各退一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这件事揭过去了。
如此一来,自然传不到君主耳朵里。
“闹事的另一方,是星宿阁的嫡姑娘,这姑娘脾性大,修为高强,一拳下去,才建好的鬼城主楼顿时塌了半边,许多从都城运到主楼的囚犯趁乱跑了不少,到现在还未寻齐。”
“事情发生后,臣未接到君主旨意,不敢随意处置两位姑娘,便自作主张,将她们请到了鬼城中的酒楼里歇着。”
就算秦侑回承载天命,成为天地共主,可这分散已久的六界,各种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世家之间,尤其如此。
建造鬼城,是秦侑回下的旨,这位长老负责操办,眼看着就要完工了,谁知会出这么一件事。
这件事,往小了说,是姑娘家的打闹,算不得什么大事,可若是往大了说,便是藐视君上,枉顾君令。
这才是最棘手的地方。
长老一边迎着年轻的君王往街道上走,一边接着道:“两位姑娘出事后不久,玉面仙子和星宿阁阁主听了消息,也都到了。”
秦侑回获得世界树的认可之后,炼化了天道,稍一严肃,那股气势,便压得人脊背都要弯下去。
他敛眉,问:“星宿阁的嫡姑娘?哪位嫡姑娘?”
长老躬身回:“君主,是宋玲珑姑娘。”
秦侑回的脚步微不可见滞了一下,半晌,他开口,音色凉薄,听不出任何情绪:“她们因何起争执。”
“听伺候在两位姑娘身侧的从侍说,是为了一个天赋不错的小鬼。原还好好的,后来不知两位姑娘说了什么,几句不合,竟大动肝火到了大打出手的地步。”那长老如实道。
饶是岁月不回首,时间已流淌过数万个春秋,此时此刻,秦侑回稍一回想,还是能忆起当年司空门的那座海岛上,那个抱着古琴,纤细柔嫩得如折柳,会在出手之前先微微弯着眼眸夸“小仙君生得真好看”的女子,愣是将原本已经冠在他头上的榜首,抢走了半个。
再次见面,他已处巅峰,她全力之下,仍算劲敌。
“让青丘和星宿阁的人等着。”说话时,秦侑回已行至塌了半边的鬼城主楼边。
视线之内,拔地而起的七层高塔直接塌了半边,断壁残垣里,全是生生不息的琴音,于是刷着红漆的木头上开出了招摇的花,竹节边冒出了一丛丛野山菇,嫩绿的青苔团团簇簇,生机勃勃。
跟来的长老看到这一幕,顿时傻了眼。
秦侑回一哂,往上勾了勾唇。
两人正儿八经的第四次见面,在被府卫围起的酒楼里。
人还是那个人,安安静静坐在八仙桌边,茶壶里是才烧开的滚水,上面浮着一层香气馥郁的花,许是意识到犯了事,她着着件素白的长裙,脸只有巴掌大,下颚尖尖的,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纤弱风流。
门口守卫无声跪了下去,宋玲珑似有所觉,放下手指间精巧的茶盏,起身,盈盈一福,声音很轻:“见过君上。”
也不知是时间过得太快,还是他实在太优秀,万年前她口中真好看的那个“小仙君”,如今已成为六界君主,天道的压迫感,在他尚未进门时就已沉沉逼了进来。
“起来。”秦侑回扫过屋里的摆设,落在那道柔软的身躯上,开口时,语调清冷至极,说的每一个字眼,都如同命令。
宋玲珑起身。
她以为他会兴师问罪,却没想到,他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道:“你的拳意,退步了。”
宋玲珑却不否认,她颔首,请他在桌边坐下,自己则垂首,替他沏上一盏茶,“君主说得不错,臣女最近遇着瓶颈了,迟迟突破不了,便暂且将拳意放了放。”
“也好在拳意停滞不前,不然这一拳下去,整座主楼塌陷。”她叹息一声:“得赔上不少钱财。”
说实话,秦侑回年少成名,一路至今,不知看了多少张娇媚面孔,宋玲珑无疑是其中最特殊的一个。
她长得好看,又不只长得好看。
也因为这份特殊,秦侑回愿意坐下来同她聊几句,以寻常人的身份,而非君臣。
“为何突然出手?”秦侑回面不改色地抿了口桃花茶,一点点苦涩的味道顺着喉咙淌下去,却有回甘,“有什么事,出了主城打不行?”
宋玲珑脊背挺直了些,她眉尖蹙起来,道:“君主本意建造鬼城,将六界分开管辖,让权力重回各家。如此一来,六界还是从前的六界,世家还是从前的世家,六界一统,根本没有意义。”
秦侑回原本只觉得她特殊,这番话下来,又觉得她胆子大。
他垂着眼,眼里翳翳,看不清神情。
“你在主楼里,见到了什么?”半晌,他睁开眼,问。
“很多孩子,鬼城的孩子。”宋玲珑将鬓边垂落下的发别到耳后,“用世家的话来说,是最低等的血脉,只配供人玩弄,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用处。”
“星宿阁的继承人,不该说这些。”秦侑回身子往前倾了倾,声线如常,并未动怒。
“原本,是不该说的。”
“我与君主对战过两回,君主的剑意,不该如此。”她的声音很好听,娓娓道来,婉转清润:“我希望战争能休止,掠夺能平歇,希望世家贵族能被规矩束缚,老老实实盘踞,希望中正十二司的威名能远摄六界。”
秦侑回走的时候,宋玲珑也毫发无损地出了酒楼。
没有赔钱,没有道歉,大摇大摆的就出去了。
可这次事件,刺激到了宋玲珑的父亲,星宿阁的老阁主。
他铁了心要让她收收心,别整日晃晃荡荡,空有一身修为本事,族里的事,那是半天不干,半点不沾,惹事倒是在行。
于是几日之后,玲珑仙子即将和月族少族长成亲的消息,像风一样飞快传了出去。
这一传,就传到了尘游宫中,秦侑回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