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琴海的大雾和风往南移,海域主城一年四季的气温都不高,往往还伴随着一阵淅淅沥沥的雨,空气会变得格外潮湿。
湫十起身出门的时候,外面绵绵密密的雨落了一层,宋昀诃凝着狭长的眉,站在院中一棵树下,双手微微负在身后,身边随从举着伞等候,外面守着的飞鱼卫垂首敛目,大气不敢出。
气氛几近凝滞。
湫十望着这一幕,眼微微一闭,那些破碎离奇的画面纷至沓来。
须臾,湫十抬步走下台阶,明月执着伞落在她头顶,亦步亦趋地跟着。
兄妹两眉眼间的韵味有三两分相似,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宋昀诃因为早早担起肩上的责任,看着十分沉稳内敛,而湫十的身上,则都是这个年龄少女该有的朝气烂漫,眼里澄澈,一丝一毫的杂质也挑不出来。
才下早朝,宋昀诃身上还穿着少君的朝服,人往雨中一站,身形笔挺,不怒自威。
“哥哥。”湫十脚步停在他跟前,轻声唤。
宋昀诃看着矮自己一头的少女,再抬眸平视细雨中的院子,眉骨不由往上提了提。
“宋湫十。”他难得连名带姓,一字一顿地叫她,话语中暗藏的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将他原本还算清朗的音色都盖了过去。
宋昀诃一向疼她,此情此景,是真动气了。
“跟我过来。”他双手负于身后,抬眸冷冷扫了院落一眼,而后大步流星朝外走。
程翌住的院旁是一座空置许久的小阁楼,没住人,但有专门的丫头婆子清扫,屋内干净整洁,并不显得陈旧。
明月轻手轻脚阖上房门,其他随从在外守着。
屋内只剩下宋昀诃和湫十两人。
窗前,宋昀诃背着光,身体大半沉在阴影中,须臾,他食指点了点桌面,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见湫十不说话,他顿了下,又问:“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这若是平时,湫十早就像个被点燃了的炮筒子,跟他高声争辩了。
在那场真实得可怕的梦境里,湫十确实也这样做了。
自打出生起,她就没受过什么委屈,宋昀诃又只有她一个妹妹,从小到大,不知道替她背了多少黑锅,兄妹两感情一直很好。像这样的情况,还是有史以来头一回。再加上之前的禁足,这番谈话无疑成了一桶热油,哗啦一下浇在湫十的头上,她当即就炸了开来。
而现在,她不会再做同样的事。
“知道。”湫十长长的睫毛动了一下,声音低得有些含糊,听着像某种不服气的嘟囔:“不过是救了个人,怎么被你们说得跟捅破了天一样。”
宋昀诃深深凝了她一眼,声线低沉:“救了条黑龙,闹得沸沸扬扬,外面传得风言风语不说,还和母亲吵了一架。”
“你觉得是小事?”他眼睑微抬,蹙眉反问。
这熟悉的开场,熟悉的反问,昨日夜里,湫十已经在她母亲那感受过一次了。
“哥哥。”湫十朝他比划了个停的手势,“母亲已经说过我一回,禁足令都下了,我难过了一夜,眼都没合,方才才缓过来一些,你别训我了。”
湫十性子欢脱,被宠得天真烂漫,却生了一张像是被养在深宅大院供在药罐子里的面孔,都不用如何动作,长睫微垂,便是泪眼盈盈,深闺弱质的姿态,声音再软一些,一些往人心窝里戳的话语听着都跟撒娇没什么两样。
从小到大,宋昀诃对这一招总是没辙。
就比如此时——
宋昀诃轻轻吐出一口气,摁着眉角,声音低下来:“你说实话,是不是看上了那条黑龙?”
这个问题,在那场梦里,宋昀诃也问过。
当时,湫十迎着他的目光,直接认了下来,连着三个问题,她全部回答了是,毫无迟疑,掷地有声。
——你是不是看上了那条黑龙?
——是。
——是不是真如外界所说,要跟秦冬霖解除婚约?
——是。
——是不是决意如此?
——是。
而这件事,最终避无可避,传到了他们才出关的父亲耳中,作为海妖一族掌权已久的族长,宋呈殊雷厉风行,当机立断下令秘密处死程翌。
湫十提前知道了消息,潜入内室偷了主城令牌,连夜安排,带着程翌逃离了琴海主城。
之后的梦境变得断续模糊,衔接不上,但从自己的结局来看,她之后再没有回来过。
湫十很轻地抿了下唇,沉默了一息,才慢慢将耳边的一缕黑发挽到白净的耳后,有些迟疑地道:“我不知道该如何说。”
自己看着长大的妹妹,宋昀诃哪里不知道她的性子,若是不喜欢,便是救了人,也不会放在眼前这样特殊照顾,更不会有这样明显的迟疑,这样的表现,就算没动情,至少也代表着程翌这个人在湫十心中是个特殊的存在。
宋昀诃眼神晦暗,修长的指骨抵在桌面上敲了两下,又问:“真如外界所说,你有和秦冬霖解除婚约的想法?”
湫十脸上故作轻松的笑容,在这一刻,彻底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