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名单递给齐正衡,慢条斯理道,“拿着这张名单,去问一问朕的好皇叔,朕怎么不记得自己拿朱笔圈了他儿子的名字?”
“当面转告平王一句,他心太急了。下次动手之前,不要听信流言,要当面确认,等朕真的疯癫了才好动手。”
他抬手点了点那名单,“像这次这样,名单回到朕手里,当着众臣的面捅出来,多难看。”
直到齐正衡领命出去,在座的诸位重臣连带着几位宗室皇亲才反应过来。
大宗正颤声欲阻止,“陛下,这……这……前些天才围了代王府,今日只凭着一张字纸,又、又派兵围平王府。”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陛下!陛下三思!”
自从进殿来后、始终一言不发的梅望舒,这时才首度开口。
“好一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大宗正身为人臣,理应把这句话当面说给平王听。”
“陛下宽仁对下,平王身为宗亲皇族,已经坐享富贵荣华,为何得陇望蜀,偏偏要用尽手段,矫诏议储,意图谋位?”
‘矫诏议储,意图谋位’八个字回荡在空旷殿室里,平淡话语里暗藏石破天惊。
殿里诸臣齐齐闭了嘴。
目送着齐正衡领命出去点兵,再也没有一个人试图劝阻。
落针可闻的政事堂里,洛信原笑看了一眼安安静静坐着的梅望舒,继续往下说道,
“有人代朕做主,拿朱笔圈了平王嫡五子的名字。这人手眼通天,朕猜想他或许买通了紫宸殿里的宫人,才弄来那张被朕废弃的名单。”
“至于拿着这张名单议储的在座各位么……或许知情;或许不知情。”
“各位都是朕的肱股重臣,朕不愿多加揣测。各位不妨留在此地,端坐避嫌,朕即刻命人查问紫宸殿值守宫人。查出端倪后,各位便可离去。”
说到这里,洛信原扬声吩咐传进周玄玉。
周玄玉自从领了四品御前副都指挥使的头衔,做的都是见不得光的暗事,从未进过政事堂,此时跪倒在御前听命,领的居然是堂堂正正的差事,神色间透出掩饰不出的惊愕。
坐着喝茶的梅望舒也抬起低垂的眸光,若有所思扫过政事堂里的周玄玉,又瞄了眼御案后坐着的龙袍天子。
似乎有哪里和以前不一样了。
洛信原神色不动,又吩咐了一遍,
“周玄玉,你向来观察细致,擅长顺藤摸瓜,朕才把查问紫宸殿宫人的差事给你。你可有把握筛出人选,今日问出口供?”
周玄玉激动万分,立下军令状,“臣定不辱使命!”
————
周玄玉领命离开之后,满座重臣坐在殿里,得了君王‘端坐避嫌’四个字,每个人手里捧了个茶杯,各自沉默坐着喝茶,谁也不敢擅自离开。
苏怀忠赶紧传话给御膳房,给在场各位大人们准备膳食瓜果。
洛信原自己倒是不留,起身抬脚便走。
出殿前传召了梅望舒。
“矫诏议储之事,梅学士从头到尾没掺和,过来随驾罢。”
传召了步辇,两人还是原路回西阁。
“周玄玉手脚再快,挨个审问下来,至少也得一两日。”
沿着步道缓步上西阁,推开木门,呼啸山风迎面刮来,山下聚集的暑气瞬间散尽。
洛信原站在门边,黑黝黝的眸光转回去,盯住身后跟随的人,目光幽亮灼灼,言语意有所指,
“你我不必耗在政事堂。大好夏日,我们可以做些更要紧的事……”
梅望舒点头赞同,“陛下说得即是。”从他身侧绕了过去,拉响窗边铜铃丝绦,唤来当值宫人。
“邢医官还在西阁歇着?请他上来。”她吩咐下去,“陛下手臂伤得厉害,需得换药。”
洛信原:“……”
梅望舒沐浴完毕,换了身干爽衣袍出来时,身穿石青色医官袍子的邢以宁,坐在靠窗榻边的红木墩子上,正在换药。
她一眼看过去,都能看出邢以宁下手不轻,洛信原袒露出左臂伤口,额头渗出一层薄汗,眸子转向窗外盯着,硬挺着一声不吭。
“陛下见谅,”邢以宁嘀咕着,“臣可不是公报私仇。实在是陛下给自己的两刀下手太狠,天气又热,伤口黏在白纱布上,用力才能撕下来。”
梅望舒走过去坐下,只在旁边看着伤口血肉模糊的惨状,就觉得心惊。
“邢以宁,下手还是轻些。”她轻声道,“若是因为之前的事,你心里不解气,让陛下给你写封手书,赔罪致歉可好。”
洛信原的视线从窗外转回来,幽幽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得了吧。”邢以宁自己拒绝了,“下官只有一个脑袋,可不敢讨陛下的赔罪书。——好了。”
他这回用了剪刀,终于把黏在伤口的白布解下,熟练地开始上药包扎,嘴里不忘和梅望舒唠叨着,
“下官实话实话,经历了这遭,宫里御医的职位,下官是当够了。今天是梅学士召下官,下官听命过来了。下次陛下的伤口处理,还是另请高明吧。那个欧阳医官的医术不错,叫他来绰绰有余。”
梅望舒沉吟着道,“你若是心有去意,我也不好留你……”
“宫里再留半年。”洛信原开口道,“不必管朕这边,专心照料雪卿身上的寒症,把入骨的寒毒尽力拔除。半年后,赠黄金千两,送你去江南开医馆。”
邢以宁看看梅望舒,低头思虑片刻,最后点了头。
邢以宁告退后,洛信原随意捂着受伤的左臂,站起身来。
梅望舒皱眉拦他,“才包好的伤口,不好好歇着,又赶着站起来做什么。”
“刚才看你发尾的水滴滴答答,心里就想着做一件事,偏偏那邢以宁半天不走。”
洛信原愉悦地拿过一块大布巾,把湿漉漉的乌黑长发抓在手里,用布巾擦拭起来,
“从前雪卿在宫里留宿,头几年时,晚上都是拆了发髻睡觉。那时候我还小,每次见你这头乌发光亮如瀑地披散下来,一直想伸手摸一摸,想了许多年都不敢。”
他细细地擦拭着缎子般柔软顺滑的乌发,“如今终于能抓在手里了。”
梅望舒无言以对。
那时候他才多大,十二?十三?在自己的眼里,个头还没自己高的瘦弱小少年,华贵衣裳下面藏着新旧伤疤,睡觉都要蜷起来睡,是个十足惹人怜爱的可怜男孩儿。
从那时候,他就开始肖想摸自己的头发了?
她默了默,反手去抓发尾,试图把长发捞回来。
哪里捞的回来。
反倒连修长白皙的手指也被抓过去亲了亲。
“那么小便起了不该有的心思,雪卿会不会觉得我很坏,会不会怕我。”洛信原俯身过去,撩起脸颊侧边的乌发,亲了亲白玉般的耳垂。
梅望舒抬手挡了下,却连手掌都被细细密密地吻了上来,掌心痒得缩起。
“早和你说过了,”她控制着声音平稳,“直白袒露的心底的坏,吓不到我。更何况你……当年这点小心思,还谈不上坏……啊……”
削葱般的指尖被一口叼住了,尖尖的犬齿坏心眼地在敏感的指尖处来回厮磨。
“你不怕,我就放心了。”洛信原终于放开了指尖,又凑过去不轻不重地咬耳垂。
炽热的呼吸喷洒在耳边脖颈,眸光幽暗,眼看着洁白的肌肤浮起一层淡淡晕红。
低沉嗓音里带了笑,“雪卿受得住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