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二人手上各自戴了一只玄鹰扳指,再回来暖阁时,气氛明显融洽许多。
梅望舒终于敢直接问起小洪宝被罚之事。
“苏公公是受了臣的牵累,但小洪宝并未涉及此事……不知犯了什么大错,不能继续侍奉御前?”
君臣二人正好进门,洛信原卸了大氅,递给门口伺候的元宝,平淡答了句,
“苏怀忠是脑子转不过弯来,小洪宝则是脑子转得太快。人品有差,绝对不能再放在御前,此事已经定论,你不必再说。”
语气虽温和,话外之意却冷酷。
梅望舒心里一沉,想起了‘急病’消失的刘善长。
洛信原往里走了几步,意识到身后之人没动,回头瞥了眼。
“你那是什么脸色。人好好的,只不过调离御前,换了个司职罢了。”
梅望舒沉甸甸的一颗心终于缓过来,跟着进了东暖阁。
天子端坐暖阁之中,督促她早些睡下。
“天色不早,又散步消了食,该歇息了。这两日把你留在宫里,只为了三件事:少思,多吃,多睡。把你的气色养起来。”
梅望舒无奈道,“陛下如此形容……臣感觉自己像被圈起来养的猪。”
洛信原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天下哪有像你这样,怎么养也养不胖的猪。”
梅兰菊竹四位女官鱼贯而入,将盥漱的银盆,温水,毛巾,篦子,牙刷子等物件,一一准备妥当。
自从天子亲政,梅望舒在宫中留宿的次数渐渐少了。但三五年前,几位天子近臣经常留宿宫中,轮流守卫少年君王。
他们这些留宿的外臣在宫中自有一套规制,也都是做熟了的。
她去隔间里洗漱一番,银盆里洗了脸,毛巾蘸水擦了手脚,再用牙刷子蘸着细盐漱了口。
隔间里罗汉床的被褥是昨日新换的,被褥里面塞了汤婆子,被窝里暖烘烘的。
金丝楠木隔断处的珠帘已经拉下,但原本就是装饰多过实用的物件,讲究个碎玉溅珠,哗啦啦珠玉撞击的声响极好听,遮挡不了什么。
梅望舒站在罗汉床边,手指搭在官袍右领襟口上,回头看了一眼。
外间灯火通明,将明堂中间的黑檀木大书桌映照得透亮。
元和帝坐在书桌后,手里握着一卷书,看得专注。偶尔翻过一页,提笔在边页批注几句。
梅望舒盯了片刻,见圣上始终不曾抬头,放下心来,迅速解开衣带,脱下官服,挂在床头,除袜脱鞋,钻进被窝里。
她动作慢悠悠惯了,说是迅速,也只是比她自己平日的速度快了三分。
等她打理自己完毕,将银线绣梅枝的厚实衾被拉到肩头,正准备拉下暖帐时,却敏锐地感受到一道视线。
外间坐着的洛信原不知何时早已放下了书,视线穿过碎玉珠帘,幽亮地凝望过来。
梅望舒吃了一惊,原本松松抓着被子的葱白指尖猛地攥紧被角。
又缓缓松开了。
“陛下怎么了。”她出声才发现自己嗓音绷紧,清了清喉咙,靠坐在床头,“可是还有事吩咐。”
洛信原突然间惊醒过来似的,收回目光,重新拿起书卷,翻过一页。
“都要睡下了,还有什么事吩咐。朕只是突然想起从前,似乎有段日子,我们曾经挤在一处罗汉床里读书。”
洛信原思索着,“那是哪年冬天?朕只记得天寒地冻的,我们早早就洗漱上了罗汉床,拿厚被子一裹,挤在一处读书。朕身上伤口疼,你骗朕说专心读书,读书读得入迷,就能忘记身上的难受。朕便忍着疼,磕磕绊绊地读书,读到后半夜,结果还是疼。”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梅望舒想了好一阵,才依稀想起是有这段过往,失笑。
“陛下那时才十二三岁?身上不舒坦,晚上就闹得厉害,臣没法子,只得瞎哄着。原以为经义文章枯燥,陛下读着读着就能睡下了,没想到居然越读越精神,大半夜的跟臣坐而论道。”
两人隔着珠帘对笑了一会儿,洛信原又喃喃地道,“说来也怪,记得那时身上疼,具体怎么疼倒不怎么记得了,倒是记得两个人挤在一起挺暖的。”
说到这里,他若有所思,黑黝黝的眸光再度转过来,望向罗汉床。
梅望舒倏然意识到他在想什么,好气好笑之余,心底又升腾起几分细微的不安。
指尖用力,把被角往上拉扯,严严实实裹在身上。
“那时陛下年纪尚小,个子还没臣高,君臣挤在一处,当时不觉得怎么……如今偶尔思及往事,惶恐无地。陛下再提起当年的事,臣只有起身谢罪了。”
洛信原坐在书桌后,许久没说话。
最后笑了笑,“那时候君不似君,臣不似臣,反倒能毫无芥蒂地挤在一处;如今,朕只是提一提,雪卿便不自在了。罢了,你睡吧。”
梅望舒终于等到了这句,立刻把蟹壳青色的暖帐拉起,裹着被子一躺。
隔着朦胧帷帐,外间传来了天子沉稳的询问声,”雪卿在家里入睡,也是这样连发髻都不拆的?”
在家里当然是拆的。
每夜卸了冠,拆了发髻,才好放松地睡下,第二日早起,自然有嫣然帮她梳理妥当。
以前在宫中留宿,发髻偶尔睡散乱了,也会拆的。
但那时,主少国疑,危机重重,宫里不会有太多目光留意她这个臣下。
如今情势截然不同……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梅望舒委婉拒绝,“臣怕明日起身,发冠不整,君前失仪,不如就这样睡下——”
“怕什么,朕这里有的是梳头太监。”洛信原的眸子里仿佛跳跃着万千火焰,声音平淡道,“发髻拆了,睡得好些。”
不是商量的语气,而是直接吩咐下来。
明明白白的不容拒绝。
梅望舒抬手摸了摸头顶的发髻。
心里无声地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