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显做了个荒诞之极的梦。
年少而知慕少艾, 他年少时做过一段时间的春梦。那时候入梦的都是形象模糊的人。春梦了无痕,醒来时只剩怅惘。
十六岁征辟入仕,入了军中摸爬滚打, 模糊的春梦从此消失无踪,他做起真实的噩梦。梦里都是同袍们濒死的脸和绝望的挣扎呼喊。
后来连战场的血腥都习惯了。比起真刀实枪的战场, 有更多不见血的地方杀人于无形。他渐渐不怎么做梦了。
时隔多年,他居然又做起了春梦。
梦境还如此的真实。
一抬手, 仿佛就能碰触到细腻柔软的肌肤;接近了, 鼻尖下就会传来隐约的幽香。
梦里的人有一张极熟悉的面孔。性情狡黠多变的年少贵女, 偏偏生了一副柔软无害的姣美面容,雪白的腰肢一只手臂便能拢住, 喊疼的时候,乌黑眸子升起一层蒙蒙的雾气, 就连她骂他咬他的时候, 都好看极了。
他在梦里也知道这是个虚幻的美梦, 他久违地在梦里放纵自己,亢奋地无法自制。
但只要是梦, 就有梦醒的时候。裴显带着难言的怅惘醒来,并没有急着起身。
他闭着眼,躺在柔软的衾被里。
他不愿睁眼。
只要睁开眼,从这张残余着梦中温情的床上起身, 他就要直面严酷的现实了。
昨夜他梦中颠倒纵情的人, 此刻应该在另一张芙蓉暖帐内,纵了情,遂了愿, 和她喜爱的人抱在一处, 温言细语呢喃她的喜欢。
裴显的唇边露出一丝近乎自虐的自嘲。
他虽然闭着眼, 但阳光从东边的窗纸透进来,他闭着眼都能感受到,天亮了。
她可以和喜爱的人抱在一处,他自己却职务在身,必须要起身了。
为了满足她的夙愿,昨夜御花园里一场刻意制造的‘走水’意外,导致上百名朝廷大员和宗室子弟被扣在宫里过了一夜,最迟中午之前就该放出宫去。扣得太久容易引发记恨,万一有人咬死了要往下追究,他身上领着一半的皇城防卫,也是要担责的。
他起身的瞬间就感觉到不对。
手肘传来的光滑的料子触感,柔软得仿佛天边的云,绝对不是他平日里穿的衣袍料子。
他闪电般挪开手肘,赫然才发现自己裸着上身。
光裸着上身还可以解释为昨晚喝多了,宫人服侍睡下,解开了衣袍。
但他光裸的手肘下,压着一个肚兜。
明显是少女用的浅粉色的柔滑肚兜,精巧的绣工细细绣了一只雪白的猫儿。通体雪白,只有耳朵尖上黑色,一看就是是东宫金笼子娇养的点点。
裴显的视线凝在那个粉色的肚兜上,盯了足足半刻钟。
他开始回忆昨夜发生了什么。
回忆里出现了一段空白。
他清晰地记得自己是如何走进卷云殿,木案上放着薛夺亲自拿来的两壶酒,他坐在殿里等来了谢澜。
他不容拒绝地连灌了谢澜三杯宫廷淡酒‘满庭芳’,自己怀着满腹郁气,喝了三杯回命烈酒。
然后……
他自己就空白了。
昨夜那个荒诞的美梦,在他睁眼时已经被他决然地抛在脑后。
忽然又像一片浮云般地飘了回来,重新清晰地塞满了他的脑海。
他闪电般地掀开了覆盖身体的被褥。
床褥凌乱,痕迹宛然。
他的手肘至今还压着那个粉色柔滑的肚兜。
把手臂从肚兜上挪开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件更糟糕的事。
一圈小巧整齐的牙印出现在他光裸的上臂肘弯处。不用细想就能猜到这圈牙印是怎么来的。
眼前所有的一切,清晰地告诉他,昨夜真实地发生了一些事。
昨夜那个春梦多半不只是个梦。
肚兜绣着东宫里的点点,绣得活灵活现,肚兜的主人多半是东宫的人。他不敢猜测昨夜是哪个宫人被他拉上了床,他只知道,昨夜一定有哪里出了错。弥天大错。
昨夜穿戴的整套衣衫官袍倒是都好好地挂在床头。他避开那圈牙印,匆匆穿戴起身,大步走去紧闭的殿门,拉开了门。
清晨升起不久的阳光映进来的瞬间,他看到明堂里的陈设,又想起一个更糟糕的问题。
这里是卷云殿。
按照他自己的安排,他原本应该让出卷云殿,宿去别处。
他昨夜宿在卷云殿里,那姜鸾和谢澜两个呢?!
正月里的冬日煦阳,映亮了他平静面容下隐藏的晦暗神色。他站在殿门边,面色如霜雪,对着殿外候着的宫人问话,“你家殿下——”
殿外候着的居然不是寻常宫人,而是姜鸾身边的两个女官,白露和夏至。
裴显是认识她们的。
随侍东宫皇太女的亲信女官,为什么会大清早地等候在卷云殿外?
瞬间心神电转,他对着殿外的白露和夏至,又问了遍,
“你们家殿下——”
白露就像没听到似的,抬起裙摆就进了殿,直接往里走。
夏至跟进来,恶狠狠剜了他一眼,这才快步跟着白露进去了。
裴显留意到夏至脸上明显的愠怒,心思转了转。
从喜怒爱憎分明的亲信身上,很容易揣测到和她们主人相关的事情和想法。
下一刻,注意到她们两个直奔内间,开始收拾凌乱的床褥,裴显的脸色终于微微一变,开口阻拦,
“你们不必收拾里面,出来说话。”
没人理会他。
白露和夏至两个手脚极为麻利地把床褥全部卷起带走,粉色的猫儿肚兜当然也一同揣走,除了上头挂着的轻纱帐,只剩下一张光秃秃的紫檀木大床架。
裴显:“……”
裴显站在门边,再不说话了。
他沉住心气仔细观察,渐渐的,从两位女官不寻常的举动中隐约猜出几分端倪。
昨夜在卷云殿里发生的事,不管是怎么样的糟糕事,姜鸾那边已经知道了。
白露和夏至两个抱着鼓鼓囊囊的被褥出去的时候,他跨过门槛,不紧不慢地跟随在她们后面。
姜鸾现在正在自己的寝堂里。
她大清早地叫了水,在木桶里刚洗完,趴在床上,露出一身被热水蒸腾得泛红的柔腻肌肤,春蛰和秋霜坐在两边,仔细地替她擦药。
她虽说做事天不怕地不怕,真做下了昨晚的大事,心里还是有点怕的——怕奶娘知道了边哭边数落她。
早上一大早地就号称昨夜在御花园里看灯,吹多了冷风受了风寒,身子不舒坦。瞒过了探病的苑嬷嬷,这才终于从装病的床上下来,沐浴擦药。
她如今是蹦跶不动了,春蛰和秋霜敷药的手按在哪儿,她就龇牙咧嘴地喊疼。
春蛰又气又心疼,眼眶子都红了,半透明的脂膏伤药抹着肩胛上一处明显的牙印,红着眼眶骂,“是狗吗?下嘴啃成这样!殿下从小养得这么好的一身金贵皮子,擦了多少玉肌膏养护着,给他啃破皮了!”
姜鸾嘶嘶地倒吸气,“疼疼疼,嘴上骂归骂,春蛰你手轻些。”
秋霜涂抹着看起来更严重的部位,忧虑得说不出话了。
“殿下,”她左思右想,轻声提议,“请个太医来看看吧。”
姜鸾想也不想地拒绝了。
“别找太医。太医怕事更怕死,我们叫他保密,他当面一定点头应诺,回去就偷摸摸记档存证了。你们手里的药就不错,清清凉凉的,多抹点。”
她经历昨夜混乱的一夜,话本子里总说的‘欢愉’,没怎么咂摸出来,身上被啃出来的疼是真真切切的。
姜鸾想来想去,觉得是昨晚的药不行。
裴显把药拿过来时,仔细和她讲解过了,说里头掺了一半的蒙汗药,一半的起兴药,两种药性互相影响,中药的人似醒非醒,如坠梦中,比不得完全清醒的时候。
姜鸾听得时候没多想,等到切实体验过一次,她算是知道了,人似醒非醒的时候,跟他说什么完全没用,压根不听你的。
话本子里常见的才子佳人 ‘一夕欢愉’,‘抵死缠绵’,‘春情荡漾娇花语’,‘芙蓉帐羞红了芙蓉面’,跟昨夜实战差异巨大。她觉得裴显故意拿了效果不好的破药来糊弄她,气得一口咬住他的胳膊肘弯半天没放嘴。
她今天是蹦跶不动了,难得安安静静地趴在床上等上药。
身子是不能多动弹了,手上不肯闲着。
她平日里记录随笔的卷轴抱出来,平摊在床头,叮嘱身边的秋霜和春蛰两个,“你们不许看啊。”
笔墨都放在手边,她提笔就写:
【正月十五,上元之夜,月明星稀,光耀千里。
人生必做五十事之首件事,夙愿达成,不亦乐乎,死而无憾。】
盯着最后一句想了许久,把‘死而无憾’四个字用墨点涂掉了,又添了一行,
【似醒非醒,如坠梦中,比不得完全清醒。清醒时再试一次,死而无憾。】
涂了四个字,加了一句,这才满意了,交给秋霜收好。
写完又叮嘱秋霜,“仔细收好了,上次被二姊从柜子里翻出来,差点拿回去她的景宜宫看。”
“对了。还有另一个随笔卷轴呢。”她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一卷随笔,“青玉轴的那卷,也拿出来给我看看。”
秋霜边去翻找箱笼边诧异地说,“是还有一卷随笔,那卷写得多,空白处都写满了,在箱子里搁着呢。”
说着找出一卷青玉轴的细绢长卷,还是铺到床头,在姜鸾面前摊开。
这卷随笔,姜鸾倒是不怕人看的。因为字迹写得小且密,不近身仔细查看,根本看不清一行行的绢书小字写的是什么。
开篇以弯弯曲曲的小篆体写了八个字:人生必做之五十事。特意写得鬼画符似的,靠近也看不清。
姜鸾拿大号的兔毫笔蘸足了墨汁,抬手把第一行从头到尾涂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