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言语说明,一切都有了答案。
对方是如何成为瓷器修复大师的原因不言而喻。
单看这个工作室,便知道青年在瓷器修复方面下了多大的功夫。
那些齐全的设备和材料,一整套一整套的工具,加上这无人打扰的环境,不知耗费了多少资金。
而那一箱一箱的碎瓷片,经过收集、清洗、整理、细致的分类和标注,更不知花费了多少精力,实在骇人!
还有摆在工作台上、只进行了粘接的两件瓷器,他们仔细一看,居然全是用碎瓷片拼成的。
说明这些碎瓷片不仅是熟悉、辨认古瓷这么简单,还能修复成完整器!
饶是两位见过大风大浪的馆长都觉得心惊不已,内心的震撼久久不散。
没有人能为磨炼一种修复技艺做到这种程度。
两人为文物修复努力了大半辈子,自认为各种方法都用过了,此时却突然感觉自己所做的不如对方的十分之一。
目前华国文物修复师的紧缺,是传承、环境、待遇等各方面因素共同造成的,既然现状很难改变,为什么不先给已经从事这个行业的员工提供一个更好的环境呢?
哪怕是将修复室内的材料和工具补足一下也好啊。
他们却从未想过这一点。
在此之前,两人一直忙着呼吁提高文物修复师的待遇、呼吁国家培养人才、放低条件和编制以求招聘更多人手。
如今看来,很多想法都太过理想化。
改革要一点点的施行,非一日之功。
文物修复师的要求很高,不仅要具备很高的历史文化素养和极致的耐心、责任心,同时修复过程中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马虎,否则会对珍贵的文物造成二次伤害。
这不是单单降低门槛便能解决的问题。
他们想的太大了。
空有一番豪云壮志,却连自己博物馆中仅有的三位修复师的工作环境都没有改善。
何其可笑。
今日,云舟给他们好好上了一课。
这样的工作室才是修复师最需要、最能锻炼能力的环境,纵然是一块朽木,在这样充足的准备和练习中也能成材。
更何况,青年并非朽木,而是天才!
只有天才能想出这样高效的办法,将练习修复技艺和提高理论知识融合在一起。
不仅如此,邱老想到宴会上与他坐在同一鉴定席上的云舟,看向他的眼神都变了。
怪不得能有这么强的鉴定能力,怪不得能察觉到在场所有专家都看不出的高仿梅瓶的疑点,这是一举三得!
云舟带着两人在工作室参观了一会儿,见二人的表情都有些恍惚,便体贴地问道,“邱爷爷、叶馆长,是不是累了,要不要休息一下?”
“哦,不用、不用。”邱老回神后马上摆手,“小舟你去忙自己的事情就好,我们在这里随便看看。”
他和叶栾要仔细学习学习。
“好。”云舟看了眼腕表,现在才10:40,一般午饭在12点,目前还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
找他进行瓷器修复的客户已经排到了六月份,后面的他暂时没接。
这些都是年前便约好的,等他毕业后还有其他规划,未免到时候时间有所延误,先把已经答应的修复好。
目前他手里的是清康熙时期的‘釉下三彩山水人物纹梅瓶’。
釉下三彩是康熙时期独有的瓷器品种,集青花、釉里红、豆青釉三种色彩于一身。
青花釉里红本来便很难烧造,这里又加了豆青釉,烧造难度更大,实属难得,传世品较为少见。
不过这件瓷器的画工相比其他人物画要简单得多,以青花为主,人物寥寥几笔描绘出动作与意境,釉里红和豆青仅为陪衬。
加上胎体略粗,底部无款,应为康熙民窑烧制。
据说是赵总在Y国淘到的,当时花费不高,只花了5000英镑,算是捡了个漏。
这么便宜自然是有些缺陷的,画面的‘远山’部分缺了一块釉,其他部分的釉料也有半脱落的迹象,同样要补齐。
人物纹不像缠枝莲纹、海水纹、卷草纹这一类具有固定的‘模板’的纹饰,后者的纹饰大同小异,根据瓷器旁边的纹饰便能确定补缺部分的色彩和形状。
而人物纹图案却各有不同。
像眼前的瓷器,描绘了远山、寒江、孤舟以及江边的人物,缺失的部分根本无从参考,需要极强的理论知识储备。
云舟在之前便已经查阅过相关资料,也见过类似的康熙釉下三彩,因此并不觉得难。
康熙时期的民窑青花瓷器大多使用的是Z省的珠明料,这件也不例外。
外面阳光正好,他很快便将材料按比例混合,调制好浓淡不同的青花釉色。
根据资料上的原图在素胎上试色,描绘过两遍后直接填补釉料、在瓷器上作色。
青年正全神贯注的进行着,并未发现邱老和叶栾在参观完毕后、正轻手轻脚的靠近,最后站在距离他三米之外的地方停住。
两人不敢靠得太近,免得打扰到对方,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没有发出一点响动。
他们就这样看着云舟一点一点的将缺釉的部分填补完成,釉料喷洒的细致又匀称,色泽深浅恰到好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自然。
中间换了更淡的青花釉料后,立即投入了新一轮的作色中,没有丝毫停顿,效率高得惊人。
居然比博物馆里二十多年经验的老师傅还快!
邱老和叶栾对视一眼,内心的激动无以言表。
这种速度和能力,他们博物馆的文物有救了——
直到缺釉的部分填补完毕,云舟才摘下口罩作了几个深呼吸,一看时间,已经12:30了,比他预估的晚了半个小时。
对于青花的色泽调配,他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看来人物画确实比较耗费时间,小小的一块釉料填补了两个小时。
到下午将瓶身其他脱落的部分浅浅补一下,再进行表面光泽度的简单做旧,这件瓷器便修复完成啦。
云舟伸了个懒腰,从座位上起身准备活动一下。
哦,对了,工作间邱老和叶馆长还在呢。
一忙起来他都忘了。
邱老两人站得腿都麻了也没有动,此时看到他停下手中的工具,马上揉了揉腿、一脸欣喜地迎了上去。
“小舟,你的效率实在太高了。”
邱老感叹道,“很厉害,绝对达到了大师级别。”
“何止是厉害,这修复得、简直太妙了!
远山与景色融为一体,整体呈现出一种宁静淡薄的意境,青花有浓有淡,色泽的把控分毫不差。
要不是我看着修复的,根本辨认不出。还有这个连接处,怎么做到的如此自然——”
叶栾拿起修复了大半的梅瓶,一边观察一边赞扬。
平时在下属面前格外稳重的市博物馆馆长,此时却像换了一个人一般滔滔不绝,溢美之词不停从口中吐露,完全拜倒在对方高超的技艺中。
“谢谢夸奖。”云舟眼眸微弯,大方的接受了两人的赞美。
其实他觉得修复这件瓷器的难度不算高。
毕竟缺釉的部分是青花,若是釉里红或者画工精细的草木枝叶部分,那么调制的速度便不会这么快,作色也要更加细致,至少要一天的时间。
然而对于邱老两人来说,这可是人物纹瓷器,比一般瓷器修复要难得多。
若是放在博物馆,首先缺失的部分在瓷器上无从参考,要先查找相关资料,进行严格的核实,这就需要一段时间。
找到资料之后,修复师要重复记忆缺失部分的纹样、画法,分析成分,找到合适的配比材料。
调制釉色就更难了,作色向来是瓷器修复最难的步骤。
缺失部分由三种浓淡不同的青花色泽构成,还做出了晕染的效果,不可能一次调配成功。
可能今天调配出了颜色深一些的青花,明天天气不好、光线不够,那就要过两天再调配另一种。
这样林林总总的加起来,至少要一两周的时间才能补足缺失的釉料。
之前他们没觉得有什么问题,毕竟文物修复不是儿戏,必须慎重对待,每一个步骤都要做到最好,不容许一丝马虎。
可是今天云舟的作色过程完全颠覆了他们的认知。
青年只用了两个小时,还修复得如此之好!
邱老和叶馆长有一肚子的话要问,不过现在已经快一点了,先去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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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档餐厅的一楼,三人坐在靠窗的位子,盘子里人均100 的自助餐,种类丰富、食材新鲜。
邱老享受着美食,激动过后,内心多了几分忐忑。
经过今天的参观,他明白市博物馆和这个工作室的待遇差得太多太多。
无论是工作环境、设备、工具、材料还是伙食、服务等等,都无法与这里相提并论。
若是他早点过来,哪怕舍了这张老脸都不会提出那样的要求。
可是青年为什么会答应呢?
用餐结束后,邱老终于忍不住问出来,“小舟,你当时为什么会答应来博物馆当修复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