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裴夫人留远客用膳。
老夫人如今遵医嘱吃得康健, 味道难免会差些。不合口的东西,姜佩兮素来不会多吃。
老夫人看在眼里,“阿璃, 再用盅虫草汤,对身子好。”
姜佩兮抬手接过, 本想顺着祖母心意喝两口。但见盅里的汤水后,她觉得自己没法下口, 只能出言推辞。
“不喝就放着, 回头倒了就是。”
说是这么说, 可老夫人已然面色不悦。
姜佩兮看了眼虫草汤, 又转眼看身侧的丈夫。
周朔心领神会,替妻子解围,“佩兮今日胃口比平日好许多,只还是别多吃,积着也不好。”
好心而不被孙女不领情,周氏外人正好成姜裴夫人的发泄口, “难怪阿璃瘦这许多, 原来是你们周氏苛待她。才吃这点东西,怎么就会积着?”
姜佩兮想辩驳两句, 可周朔却干脆地认骂。
“是我的不是。”他说。
过于诚恳的认错态度,反呛住想发怒的老夫人。
半晌后, 她才冷哼道, “不吃就不吃罢。”
悖逆长辈的面子总是不好, 姜佩兮又看了眼那黑乎乎的汤水。到底不忍心苛待自己,便转手递到周朔手边。
“祖母的心意, 你喝。”
尽管虫草汤是珍贵药膳,但并不妨碍它看上去相当难以下咽。饮食上完全不挑的周朔看清它后, 也迟疑一瞬才接过手。
见心意被接受,老夫人的面色勉强好转。
用膳后,姜裴夫人又拉着姜佩兮说话,皆是作为长辈的关照叮嘱之语。
“你要收好心,不能把任何人当回事。没谁是值得的,也没人能永远陪着你。”
孙女的顺从毫不犹豫。老夫人一看便知她没往心里去,只好把话说得更透,“阿璃,自幼时你性子就倔,又好生闷气,须知这样最害身子。你现在年轻,总是喜怒过甚,不知保养。日后要吃苦头啊。”
听着祖母推心置腹的话,姜佩兮只有颔首受教,“我明白。这些年我也宽和许多,没那么容易置气了。”
“不置气,是好事。怒伤身,喜也是,别因任何人有什么悲喜。”
老夫人拍着孙女的手背,进一步叮嘱道,“你是贵女,日后回江陵,姜氏自会供养你。眼下不论是夫婿还是孩子,都不必放在心上。”
人只能认同自己认知范围内的道理。
尽管姜佩兮活了两世,但仍无法领悟姜裴夫人的人生经验。
对视在岁月沧桑下逐渐沉凝的目光。
姜佩兮觉得自己的所知分外浅薄,她没法说出反对的观点。便含糊着答应,说“明白了”。
“阿璃,你要真明白啊。”祖母的叹息幽幽。
“血亲尚且相互残害,夫妻情谊更是可笑。你如今对那个周氏,可不是立刻能脱身的状态。”
祖母说得一点没错。姜佩兮想。
她根本没法脱身。
“他不会伤害我。”姜佩兮为自己辩护。
“你不能把自己的安危,交到别人手上。”
姜佩兮不再接话,只低下头看祖母和自己交握的手。
姜裴夫人是从乱世里走出来的贵胄。
她的一生,总在失去。那些同辈故交们,要么惨死于封疆战火,要么亡命在皇权与世家的博弈。
如今世家里的行径,在姜裴夫人眼中,就如小孩过家家。实在不够看。
她甚至觉得一代不如一代。
那些年里,世家和京都斗,世家和世家争。都是攒着劲,把对方往死里折腾。
哪像如今,讲什么情面,讲什么礼法。
早些年的桓王两家,可比如今的周崔两氏闹得难堪许多。
当初华阴桓家被宛城王氏坑得一蹶不振,连带着昌明鼎盛的两仪府也就此没落。
曾经发誓要将整个王氏拆骨抽筋的桓家,如今终究是低了头,与踩着族人骨骸上位的王氏泯去恩仇。
“世家定下的盟约尚且会被撕毁。阿璃,你怎么能信个人的空口白牙?”老夫人凝眸问道。
姜佩兮赖到祖母的怀里,像小时候那样用耍赖来躲避责问。
姜裴夫人只好叹气,“阿璃,保养好身子,名誉权势,血亲挚友都是过眼云烟。长寿的人,才是赢家。”
天色暗下来,老夫人才不情不愿地放孙女离去。
临走时又送了她许多延年益寿的药方与珍罕的药材。
离开祖母院落的姜佩兮,心中感慨颇多。
她不认可祖母对亲缘关系极度冷漠的观念,却又真实地感受着祖母对自己的爱护。
善儿等回去等到睡着,如今被周朔抱着,趴在他肩上睡觉。
姜佩兮牵着周杏。
纤尘不染的白砖在夜色下模糊不清。
他们慢吞吞地一起往回走。
在安静的氛围里,姜佩兮问周朔晚膳那盅虫草汤味道怎么样。
周朔沉默了好一会,待走出去十几步后才勉强回答,“幸好你一口没沾。”
“很难喝吗?”姜佩兮诧异询问,毕竟周朔从不挑嘴。
“难以下咽。”
“我看你都喝干净了,还以为你觉得好喝。打算回去也让厨娘给你熬呢。”
“饶了我吧。”他语气间满是无奈。
气氛适宜后,姜佩兮才正面提及今日的拜见,“我祖母说话惯来有几分呛人,并非针对你。你不要往心里去。”
“没什么。”他说。
“她久没见我,对我难免稀罕,眼里只有我,只顾着和我说话。”
姜佩兮一步步为姜裴夫人找补,“没有故意晾着你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