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皇后陪太后看完了一整折戏后,从慈宁宫告退。
但她没有回到皇后所居的凤藻宫,而是思来想去,转而前往皇帝所在的宫殿。王皇后比皇帝尚且大一两岁,在方才母后与那位小太医的短短对视当中,她电光石火间,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王皇后来到归元宫,只带着身畔的女官佩春,其余人等都在殿外停下。她向皇帝贴身的内侍问了一句,得知陛下仍在料理政务,便遣人通报,并迈步进去。
两人少年夫妻,感情很不错,皇帝私底下偶尔还会叫她“王姐姐”,皇后自觉与他关系跟旁人不同,更有几分元配中宫的矜傲,所以在董太后面前虽然柔顺,但皇帝当面,她却有主意得多。
王皇后进了殿中,抬手轻轻拨动帘子,走到御案前。年仅十八岁的新帝正伏在案上,她来了也不起身,而是伸出一只手,握住皇后端庄合在身前的手指。
两手勾连,像是遥遥不断的吊桥。
“你怎么来了。”皇帝孟诚道,“你不是去侍奉母后了么?今天那台戏唱得怎么样,她可高兴?”
王皇后摇了摇头:“母后说戏好,却不笑。今日笑的时候少,我悄悄看她,也许对这些东西,并不很上心。”
孟诚失望地起身,另一只手压在满案的奏章、案卷上,他抽出未看完的那本,道:“朕登基数月,这些奏章批阅完了之后,还要发送给母后甄别决断。原朕以为,居东宫观政时,便已学会治国,登基后必能大治,但不知为何,母后虽未临朝称制、未曾以朕的名义下达任何一道圣旨,我却不敢让她放开手。”
王皇后默然良久,她年纪稍大些许,但依旧是深闺女儿,只能从夫君的态度中,品味到一种倚仗和依赖的姿态。
孟诚也跟着沉默下来,喝着案边放温的热茶。
王皇后见他失落,想起自己的来意,便上前临近皇帝,跟他低声私语道:“那台戏虽没什么意趣,但我今日倒见到一个人。母后对他笑了。”
孟诚盯着她看。
“陛下还记得刘通刘老太医乞求还乡之事?母后懿旨允了,但他一年半载却离不开,而是免去入宫值守,在府中颐养,所以向母后举荐医者。刘太医有个徒弟,是郑侍御史的儿子,母后让他为慈宁宫请脉。”
孟诚道:“只是个小太医罢了。母后心中素来只有家国,为天下万民求福祉,你不要想得多了。”
这话把王皇后的后话都打回去了一半儿。她毕竟只有敏感而无端的直觉,不敢在皇帝面前说他亲生母亲的猜测和闲话,只能按捺心思,转而说:“他要是能伺候好母后,让母后稍得开怀,也是好事。”
孟诚颔首道:“能照顾太后的安康,那是他的福分。”
王皇后附和了几句,夫妇俩谈了谈彼此手边的事情,互相安慰,而后便不再打扰。她从归元宫出来时,天近日暮,绯红的霞光铺天盖地。
王皇后登上辇轿,在回宫路上慢慢思索着,心中反复重现着今日在慈宁宫的那一幕,她思来想去,还是唤道:“佩春。”
女官佩春停步:“娘娘。”
“你去拿出宫腰牌。”王皇后道,“以本宫的名义赏赐郑太医,今日逮住了御猫,没有使得他人受惊吓。除了赏赐外,你还要敲打他一番,让他记得自己的身份。”
说罢,王皇后挥了挥手,佩春便点头离去了。
……
郑玉衡从宫中归家时,落日已经过去,夜幕幽凉如水。
他下了马车,郑府迎上来的侍从小厮提着灯,连忙上前来:“大公子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小的听说其他医官早就归家了,很怕大公子遇到什么不好的事。”
郑玉衡叹了口气。
太后娘娘亲口点了他照顾慈宁宫,在旁人眼里,这是天大的机缘,那是一颗可供攀援的参天巨木,能够让寒微之人盘伏而上。但在一贯正直的老师眼中,他逮住了那只“猫太子”,就是存了出风头、争荣宠的冒险之心,所以出了慈宁宫后,老师将他叫到府中,警戒提点了一番。
郑玉衡轻轻扯了一下袖口,手心还火辣辣的,充斥着烧灼感。
“大公子受委屈了?”小厮提着灯看了看他的神色,“宫中发生什么事么?”
郑玉衡抬手捂了一下脸颊,隔着宽阔的袖口,那股发烫的热意和痛感贴在双眼上,当他垂下手时,神色又变得端正温文,浑然挑不出一丝错来。
他道:“没发生什么,父亲回家了?”
小厮陪着郑玉衡进入府中,面露苦涩:“老爷他正等您呢……”
郑玉衡愣了一下,迈进门槛的脚步停了一瞬,跟小厮对视了片刻,只觉得不光手心发烫,他在太医院待久了的身子骨也隐隐僵硬起来。
“又是……”郑玉衡的话停了停,没说下去。
两人进入院里,院子里一个上了年纪、但很端庄的夫人坐在椅子上,低头翻看着账本,那是郑大人的续弦,是郑玉衡现今的嫡母。
郑父就坐在她身畔,另一侧是续弦所出的子女、以及妾室所出的子女。郑父的两房妾室没有资格来这种场面,他手畔侍立着妾的儿子,郑家的二公子郑玉行。
夫人见他回来,道:“衡儿过来。”
郑玉衡向前挪了半步。
夫人看他警惕谨慎的模样,跟身侧的郑父道:“就因为你总惩罚他,找衡儿的错处,就连我这个当母亲的指点矫正他,他都要害怕了,老爷总让我不要宠惯着他,才坏了我们之间的母子情分。”
郑父目光沉沉:“那是因为他总犯错!你母亲叫你过来,没听见吗?”
郑玉衡只好走到父亲的面前,撩起长袍,端端正正地跪下,低首行礼:“父亲。不知道儿子犯了什么错?”
“你还假装不知道?”郑父怒而反笑,“你乳娘的女儿、跟了你十几年的婢女,竟然私自挪用公中的账款,出去放贷!这是皇城,这是天子脚下!要不是有你在,她一个奴婢,怎么敢做这样的事?你去太医院后,你母亲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让她当管事的,你这个大哥哥、大公子当得,连身边的人都教诲不好,你能有什么品行……”
郑父说到此处,连连疾咳,夫人当即安慰他道:“老爷,此事还没有定论,兴许是那丫头自己胆大,衡儿并不知道。”
她话音才落,一旁的年仅十六岁的二公子郑玉行便跟着安慰起来:“是母亲看错了人也说不定,那罪婢大约秉性不好,天生就胆大妄为的,不干大哥哥的事。”
这话听起来兄友弟恭,夫人闻言,却隐而不露地盯了二公子一眼,从眸底泛出一点儿冷意。
郑父道:“他不知道?就算不知道,也有管教不严的罪责,把家法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