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寒能看到东西之后,需要重新适应周边的一切。
无妄殿阴雨连绵地下了三四天,黎翡哪里也没有去,她除了处理一些重大事务和决策之外,就只是脱了战袍和甲胄在殿内跟谢知寒下棋。
还是那张青玉棋盘。这几天绵延的雨打湿了灯台,只有两人的手畔点着一盏小烛,在卷帘之外,是炉火哔剥的熬药声,黑衣少年苍烛坐在炉子边,单手操纵着两个只到人小腿那么高的小鬼扇风,自己则贴着卷帘,正大光明地听墙角。
但无妄殿里最多的还是雨声,还有下棋声。
棋至中局,谢知寒没有落子,他抬起眼,看了看一脸认真的黎翡,说:“管管。”
黎翡捧着脸看棋盘:“管什么?”
谢知寒站起身,向后拉了一下椅子,然后伸手把缠在脚踝上的一截尾巴拽出来,长尾巴在衣物里面传出细细的摩挲声,他的脸色越来越不自然,把最后一截扔下去的时候,忍不住质问她:“你到底把你的尾巴当成什么在用?”
黎翡:“……性……器官?”
谢知寒眉峰紧蹙,他耳根红得快要把大脑都烧掉了,但在短短的几个呼吸之间,又让自己平静端庄下来,恪守原则地道:“你说要跟我下棋,要输的时候总来这一套。”
“我思考得太多,会头痛。”黎翡理所当然地道,她指了指脑袋,说,“你也知道,我头疼得太厉害会是个什么后果,妖界如今的那道‘天堑’还没填上百分之一,凤凰和烛龙不知道背地里怎么骂人,我是疯子,不能想得太多。”
谢知寒迟疑了一下,就这个空档,那条尾巴忽然抬起,卷住他的腰把人一下子勾到面前。黎翡抬起手臂非常顺畅地抱住他,埋在他肩膀上吸了一口,闭着眼道:“谢知寒……”
怀里的人安静下来。
黎翡抱着他,伸手扳过他的脸颊,仔细地盯着他的眼睛。就这么看了好一会儿之后,问他:“你为什么总是躲避我的视线。”
谢知寒不答反问:“我很像他吗?”
黎翡轻轻摇了下头,道:“你看我的眼神,跟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不太一样了。不过你现在不肯看着我,我也不确定这是不是我的错觉。”
他道:“从前我因为像他,才能留一条命,如今,不像他才能保住这双眼睛。你评价别人的标准,总是落在剑尊阁下身上。”
黎九如被这话打了个措手不及,怔愣地看着他,但谢知寒还是将目光避开,不与她发生视线上的交流。
“你害怕看着我。”她说。
谢知寒默认了。
黎翡的手指抚摸着他的下颔,她试图压低角度,望穿他垂落的双睫,但仅仅只是视线轻微接触一刹,他还是局促地攥紧衣衫,别开目光。
“我猜猜,”黎翡想了一下,“是因为无念吗?”
“不是。”谢知寒立刻否认,甚至下意识地抬起了眼,两人视线再度交叠的时候,黎翡的异瞳亮了一下,那只血一样的瞳孔旋转起幽深的漩涡。
谢知寒无法移开视线,她的每一寸都如此清晰地映入眼底。黎九如慢慢靠近,对视着说:“他最近时隐时现的,偶尔会背着我跟你说话。让我再猜一猜,你是不是怕我看着你的时候,心思却穿过你,看成当初没有反目成仇的我和他。你不喜欢被当成别人,我知道。”
“……不全是这个原因。”
“哦?”
谢知寒沉默了须臾,道:“我会走神。”
“……什么?”
“我看着你会……”谢道长说到一半,实在说不下去了,他按住黎翡的手掰开,从她怀里逃走,然后背对着她整理神情,语调冷冰冰地道,“我去喝药了。”
他往外走了两步,才一半又折返,到青玉棋盘边落下一子,道:“你输了。”旋即调头出去。
卷帘落下,他也不知道黎姑娘是什么表情,一出来脸色马上就变了,伸手在脸上揉搓,修长的手指都捂不住红到脖颈的颜色。
“哟。”苍烛阴阳怪气地道,“本事见长,连义母都敢呛,真是魔宫宠妃啊。”
苍烛刚说完这话,谢知寒坐了下来,他一下子就听到谢道长胸腔里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少年浑身一激灵,嗖地坐直身体:“你该不会是……”
“怎么能看一个姑娘家那么久……”他喃喃道。
苍烛又放松了,伸了个懒腰:“什么啊,我还以为你开窍了真要吹枕边风,吓死我了。还好,剑修果然是块木头。”
“……黎姑娘也太好看了……”
苍烛:“……要不是还用得着你,我现在就想掐死你。”
熬药的小鬼打开炉子,呈了一碗黑漆漆的药汁给他。谢知寒双手接过,道了句谢,吹了吹滚烫的药汁。
“你真的不会跑掉吗?”苍烛盯着他道,“其实你也知道,如今这些药都是白熬的,因为你迟早……”
他只说到这里,没有用任何形式的传音,只要黎九如想听,如何传音都逃不过女君的耳朵,所以还是小心为上,不要引起她的注意。
谢知寒喝掉半碗,舌尖被剧烈的苦涩填满,变得麻木,这让他不可控制的思绪彻底停息,归于冷寂。他望着快要熄灭的炉火,道:“她会想我吗?”
苍烛怔住了。
“她会像想念你义父一样想我吗?”谢知寒问。
苍烛说不上来,谢知寒便自问自答道:“想我一年就好了,我不要她的三千年……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