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每到这时,他又会去翊坤宫,看看她的脸。只是那张脸。
她陪他批阅奏书、替他研墨,那感觉,就好像雨微还像从前那样,伴他深夜读书、红袖添香。
年氏病后一直体力不济,刚才说了这么久的话已是难得,很快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胤禛来到外间,苏培盛上来禀报:“皇上,派去湖南的人回来了。”
他眉头一跳,顿了顿方道:“带他们到书房见我。”
翊坤宫的书房内,四名由他亲自挑选的大内密探跪在他面前,领头那人恭敬道:“禀皇上,我等奉命前去湖南,在全省所有道、府、县一一排查了三遍,并未……并未找到皇上要找的人。”
他说完,深深垂下了头,并双手奉上一卷画轴。
胤禛沉默,好一会儿才反问道:“没有找到?”
“是。既没有名唤谷雨微的年轻女子,也……也没找到长得和皇上画像上相似的人……”
他越说声音越小,额角有汗顺着滑落。
又是半晌的沉默。
就在那人以为自己今天要因办事不利断送在这里时,终于听到上座传来万岁平静的声音,“知道了,退下吧。”
他如蒙大释,上前将画卷放上书桌,然后和同伴们飞也似地退出了书房。
胤禛坐在椅子上,浑身僵硬,抬手想去抓画卷,却一点力气都没有。
他深吸口气,又试了一次,这回终于把画卷握到了手里,然后,慢慢打开它。
一点点露出的,是年轻女子姣好的面容。高眉秀目、鼻梁挺翘,一头长发瀑布般披散。
女子的衣服有点古怪,上身一件白色的短衣,无襟无扣,像是粗毛绒编织而成,下面只穿了条黑色的裤子,外面竟没有罗裙。
工笔细腻,栩栩如生。
这是他亲手绘制的,而所绘内容便是那一夜,他在那个不知道是梦境还是真实的地方见到的女子。
雨微……
是你吗?
他的手放上画中女子的面庞,慢慢闭上了眼睛。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自欺欺人很可笑,嘴上说着不相信,但其实心底深处早就信了吧。
所以才会派人去湖南寻找,只因那个女子曾告诉过他,她是湖南人。
但如果她所说的都是真的,那她那个湖南和自己能到的这个湖南隔着的何止几千里的距离,更是三百年无法跨越的时光。
所以,她真的回去了吗?
庄周梦蝶,他只是她的一场梦。
现在梦醒了,她回到真实的世界里,却将他永远留在这走不出的幻梦中。
拳头一点点收紧,指甲深深嵌进肉里,几乎要掐出血来,却抵不上这一刻击中心头的、仿佛切肤刻骨的痛。
三百年后吗?
胤禛过去总是不懂,不明白雨微为什么就是不肯和别人一样。
他明明已经给了她任何女子都羡慕的荣宠,她却还要为一些根本不值得的事情生气,折磨自己也让他心烦。
可那晚她却告诉他,她知道自己桀骜不驯、善妒狂妄,但她已经努力去克制了。她已经尽了自己的全力。
她说,她不能接受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要求他的忠诚、平等,只是因为在她出生、长大的那个地方,这本就是最正常不过的要求。
所以,他总觉得自己在包容她,但原来,是她一直在忍耐。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她忍下了委屈和心气难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失望和怨恨不断在心底积累,他却以为是夫妻恩爱、琴瑟和谐,甚至还遗憾她要是能再懂事一点就好了。
于是,终于到了忍不下去的一天。
唇畔溢出苦笑,他很想轻松地自嘲一下,却控制不住心头铺天盖地的念头——如果,他可以早一点发现,或者她早一点告诉他她真正的想法,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为什么不肯告诉他?
他想起她那晚说的话,“胤禛,我想做真正的自己,不再勉强自己去做年玉成,同样的,我也不希望你勉强自己……要你为了我而虚设六宫,我只怕你即使现在愿意,时间久了,也会渐渐生出怨恨。就像……从前的我一样……”
所以,这就是她的想法吗?
因为看透了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觉得与其彼此勉强,不如就此放下。所以她说走就走,不给他挽留的机会,不给他弥补的机会,就这么把过往一切统统抛掉。那样干脆,那样决绝。
可她放得下,他却放不下。
她知不知道,自她走后,他再也没有亲近过任何女子?
除了会去看看年玉成,他甚至不和她同寝,平时去皇后和熹妃那里也只是走个过场。
他不想承认,但潜意识里一直在想,如果她真的是三百年后的人,那也许有一天她还会再回来。
到时候,他就可以向她证明,他做到了。她想让他答应的事,她认为他办不到的事,他都做到了。
那她,可不可以不要再走了?
就连他对年氏的看重也是为了这个。
自她染病,他遍请名医、悉心照料,用尽天下奇珍异草,不过是因为心中觉得,既然上一次她是落在年玉成身体中,如果她要再回来,也许还是需要她。
如果她不在了,她回不来了怎么办?
而且,他们没有孩子,年家也不是她真正的家人,要是年玉成死了,那他们仅剩的联系也没有了。
可他等了又等,她却始终没有回来。
而现在,就连年玉成这个躯壳,他也留不住了。
当晚戌时,年氏病情突然加重,终至弥留。
他坐在榻边,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挣扎着,用最后的力气问:“皇上,你书房里那张画像,那个女人,是谁……”
他没有回答。
她闭上眼睛,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其实,你早就喜欢上了别人,对不对?是……是那个女人吗?我知道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消失在尘埃中。
宫娥太监们跪成一地,哭着道:“皇贵妃,薨逝……”
殿内顿时哭声震天。
他依然一动不动坐在那儿,握着她犹带余温的手。
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看过雨微的画像,但看到了也不奇怪,他画了不止一幅,只是平时画完就不敢再看,藏在了书架深处。她那样心细,兴许早就注意到了吧。
他忽然觉得她也很可怜。在她的记忆中,自己是与她恩爱十余载的丈夫,可是忽然间,一切都变了。
她还记得那些回忆,以为那都是自己经历的美好过去,可现实中,丈夫却与她渐行渐远,再多的荣宠也遮掩不住下面的凄冷破败。
她于是只能告诉自己,郎心易变,他也不例外。
但她不知道是,他没有喜欢上别人。从头到尾,他爱的人都不是她。
胤禛起身,慢慢走到窗前,伸手推开轩窗。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雪,飘飘洒洒,很快就将庭院和屋顶都覆盖。
他想起以前还在王府时,她不爱入宫,每次过年进宫都很厌烦,唯有遇上下雪时会开心片刻。
她说,雪后的紫禁城是最美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刚登基时,还想过现在住到宫里了,她以后就可以痛痛快快地看下雪了。
但没等到下雪她就离开了。
凛冽的寒风刮在脸上,看着大雪中的紫禁城,胤禛终于明白。
玉成走了,而雨微,也不会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