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王李旦就是唐睿宗,在武则天称帝前,他和李显都曾先后被立为皇帝,又先后被废。从名分上讲,他和李显确实都有当皇帝的资格。
时年有一瞬的惊讶,但很快想通。如果张氏兄弟真这么做了也很好理解,眼看着女皇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一旦龙驭宾天,就是他们二人的灭亡之日,当然要给自己找一个退路。而太子名正言顺,并不需要他们的支持,况且李显的一子一女都因为张氏兄弟而死,彼此间早就是血海深仇,与其等着太子登基后清算他们,不如另找靠山。
相王就是他们看上的靠山。
时年有点紧张,“那李旦被说动了吗?他要跟自己的哥哥争皇位了吗?”
但转念一想,李旦肯定是有所动摇,否则弦也不会动啊!
她道:“我们应该怎么做?是去阻止张氏兄弟,还是去劝说相王李旦?”
杨广笑而不答,时年醒悟过来,恼道:“你还是不想帮我!”
光是带她过来顶什么用,她又不可能在这里待多久,什么都没解决来了也是白来!
“我当然可以帮你,但我说过了,得等我们的赌约结果出来。”
杨广见时年不搭茬,耸肩道:“说来说去,还是皇帝偏信男宠所致。这大唐也真是可笑,竟让女人称帝,牝鸡司晨,难怪祸乱四起。”
时年本就不高兴,闻言更是被刺激,反唇相讥,“女人称帝怎么了?男人能当皇帝,女人就不可以吗?还牝鸡司晨,我看你母亲独孤皇后也没少插手朝政的事儿啊,你连她也骂?”
“我母亲只是辅佐父皇,从未有过僭越称帝的想法,和这武氏可不一样。”
时年语塞,恼道:“你怎么这么直男癌!”
“什么叫直男癌?”
时年的怒火被杨广困惑而诚恳请教的眼神给熄灭,她与他对视一瞬,扑哧一笑,“你不知道什么是直男癌?”
杨广摇摇头。
时年故作高深,“这个嘛,直男癌,就是一种病。”
杨广这次听懂了,扬扬眉,“你说我有病?”
“你别着急呀,这病又不是不能治的。只要你虚心求医、接受教育,还是有机会痊愈的!”
杨广早就习惯了她满嘴胡说八道、讲一些他听不懂的话,但这次却有了新的感受。
他沉默片刻,问:“这是你们那里的词吗?你……生活的地方。”
时年一顿。
“我其实一直很好奇,你生活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的?”
时年:“你没去过吗?”
杨广勾唇,“你猜不到吗?我想去,但去不了。”
她当然猜到了,早在汉朝时她就猜出那个暗处的神秘人没有办法去到他们的时代,但此时听他说出,还是心头一紧。
偷觑一眼杨广,见他神色如常,时年也就假装无事,道:“那你好奇什么?”
“很多。比如,你对这女人当皇帝如此推崇,怎么,难道你生活的地方也有女皇帝?
“让你失望了,我们那里有女人当官,但没有女皇帝。准确地说,我们那里没有皇帝。”
杨广扬眉,“没有皇帝?荒唐。那谁人来当天下之主?岂不乱了套了。”
“谁说没皇帝就乱了套了?我们虽然没有皇帝,但有政府啊,就相当于你们的朝廷,里面也有各部门、各级别的官员,然后最高一级就是我们的领导人,他的权力最大,代表了国家。”
“那和皇帝不就是一样的?”
“不一样,你们的皇帝是世代相传的,靠血脉延续,还一当一辈子,但我们的领导人是选出来的,也不会当一辈子,每隔几年就要换人的。我觉得这样比较科学,皇帝这种东西真的不适合终身制,君不见多少英明圣主到了晚年都犯糊涂,远的不说,那位女皇陛下就是!”
这番话明显刷新了杨广的世界观,他好半晌没有声音,良久才道:“每隔几年换人?”
“是哦,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时年说出孙大圣那句名言,满意地看到杨广眉头皱得更紧。
她索性说得更多,“我们那里还有很多这里没有东西。有可以让黑夜亮如白昼的电灯,有可以载着你飞入云霄的飞机,还有能让相隔千里的两人通话的手机,坐在屋子里也能知道天下事的互联网。但这都不是最重要的。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我生活的世界,信奉的是人人平等,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没有皇帝,也没有贱民。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当然,肯定也会有穷人和富人的区别,但在人格上,不会谁天生就低于谁,更不会有谁一言不合就可以名正言顺取人性命。在我们那里,即使是最有地位的人,也要受到法律和道德的约束。”
时年说这番话是真心的,穿越了这么多次,她比任何人都更深刻地感受到古代制度的森严。多少次因为身份卑微,她都命悬一线,现代社会纵有千般万般的不好,也比随时掉脑袋的古代封建社会强太多!
杨广打量时年,忽然道:“这就是你认为谷雨微会回去的原因吗?”
时年一愣。
杨广道:“即使她在这里嫁的是人未来的皇帝,你依然相信她会回去,就是因为这个吗?”
他语气里有某种隐忍的情绪,但时年没察觉,点头道:“一半一半吧。一方面,我觉得她在这里成为贵妃所得到的东西并不能弥补她失去的东西,另一方面,是我觉得,人不能勉强自己去做另一个人。”
“什么意思?”
“上一次你说,谷雨微感受过权力的滋味后,会无法放下。也许对你来说是这样,但你刚才也听到了,我们生活的地方和这里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在我们那种制度下长大的人,只想主宰自己的命运,而不想去主宰别人的命运,更不想去决定任何人的生死。是,谷雨微是野心勃勃,不甘屈居人下,那她就更不会留在这里了,因为她想要的是靠自己闯出一番事业,而不是依附在一个男人身上。归根结底,她是谷雨微,不是那个清朝贵妇。”
这是时年根据她对谷雨微的了解做出的判断。她总觉得像她那种事业女强人,在清朝当一个被圈养在小院里、只能每天看话本子打发时间的贵妇人其实是很难受的,只是她不愿意承认罢了。
“那她的丈夫呢?”杨广冷不丁道。
“什么?”
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是,你说的都有道理,也许这大清朝金尊玉贵、万人之上的贵妃之位确实比不上你们那个世界,但你难道就从来没有想过,她也许会为了她的丈夫留下吗?难道在你心里,她在这里这么多年和她丈夫的感情就完全不值一提吗!”
他眼睛喷薄着怒火,时年这才发现他在生气。不,应该说这一晚上他都压抑着怒火。
自从上次她当着他的面说认为谷雨微会回去后,那根刺就深深扎进了他的心里。
“在你心里,只有你那个世界的一切才是有意义的吗?刘彻、朱厚照,还有……对你来说,什么都不是,对吗?”
时年语塞:“我……”
杨广看着时年,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在大兴城的朱雀大街上,他端坐车内,而她站在人群中,两人的目光隔着重重人海撞到一起。
那是他们那次分别前的最后一面,可当时他并不知道。
他甚至不知道这个让他产生奇怪感觉的女孩是谁。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起你的吗?”
有些事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像是一场梦。时年离开后,他的命运也回到原轨,重新做回了他的太子,对上恭顺、对下宽仁,就像他一直做的那样,是受满朝文武、两宫二圣称赞的最完美的太子。
再后来,母后、父皇相继驾崩,他终于结束多年隐忍,登上大宝,成了大隋的皇帝。
一切都是他最渴盼的样子,君临天下,八荒六合尽在掌握,从此再也没有能掣肘他的人与事。
可他却不像想象中那样激动。
他总是觉得,自己像是忘了什么东西。很重要的东西。好多次午夜梦回,猛地惊醒,也会想要寻找什么。
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找什么。
“这种感觉,你明白吗?”杨广轻声道,“就好像自己的心缺了一块,却连缺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好多次,我的目光会忽然看向某个地方,茫然地期待在视线尽头会有想我看到的东西,却每次都是落空。那种徒劳无力、空洞茫然的感觉,你明白吗?”
像一个永远走不出去的黑夜,又或是一个人行走在茫茫大雪里,无论是前面还是后面,都辨不清道路,不知该去到哪里。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提起她离开后的事,但从前即使不知道,她也可以想象。
时年忍住汹涌而上的酸涩和心痛,道:“那你……后来是怎么想起来的?”
“后来,我看到了那把笛子。”
时年眼睫一颤,杨广笑了,“哦,不对,应该叫口琴。还记得吗?你的口琴。你走的时候,没有带走它。”
他扣下了她的口琴,想以此作为威胁她不能离去的筹码,而她在消除他的记忆后,也就自然无法得知口琴的所在,最终选择放弃,将它留在了大隋。
也就,留在了他身边。
“那时候,我脑海里奇怪的东西越来越多,渐渐开始出现一个模糊的影子。我很想知道她是谁,却怎么也看不分明,只能隐约判断出,那是个女子。她坐在山坡上,浑身披戴着月光,像是在吹奏着什么。我想靠近看个清楚,可我越想走近,就越无法走近,这种感觉让我烦躁,终于某一日在书房大发了一通火,却在掀翻的锦盒中,看到了它。”
黑夜中,他抬起手。
时年看到熟悉的金属琴身,侧面一排小孔,在月光下反射着光。
她遗落的、曾以为再也找不回来的口琴,如今,就躺在他的掌心。
“宫人说,这些东西是从东宫带过来的,我没有吩咐,他们也就不敢乱动。而我因为不知道,竟过了好几年才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