斛律将军道:“这里不看了?”
“看完了。”吴震摇头道,“石头不会说话,还是人会说话。”又回头望了那石窟一眼,三面墙连同穹顶,没一处不是画像或是雕刻,当真是穷尽天工。叹了口气,喃喃地说了句话,昙秀没听清楚,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吴震笑道,“不干案子的事,随便说说罢了。”正要向外走,忽然又似想起什么,提了油灯,对着地上四处看。斛律将军见他这般举动,问道:“要找什么?我们一起来找。”
吴震道:“我也不知想找什么,不过,也许……”他忽然顿住,朝窟角走了几步,弯下腰捡了一物起来。
昙秀失声道:“菩提子?!”
斛律将军见吴震掌心里躺了一粒黑得发亮的不知什么果实,中间圆,两头尖,看起来十分坚硬,问道:“这就是菩提子?我倒是听说过,可没见过。”
昙秀微笑道:“将军是高车人,没见过也不为怪。”凝视吴震手里那菩提子,道,“《观佛三昧经》云:菩提树者,即阿输陀树也,昔释尊于此树下成等正觉。”
斛律将军也对着那菩提子看了片刻,却道:“这里哪来的菩提树?”
“对了,是没有。”吴震道,“整座平城,也找不出一株菩提树,菩提原本便不会长在这里。这种菩提子本来也少见得很,怎么会掉在这里?更奇怪的是……”
昙秀道:“更奇怪的是,也掉在了永宁寺法鸾大师旁边,对不对?”
吴震还拎着油灯在四处看,昙秀道:“吴大人,你是不是在找天雨四华?”
“不错。”吴震道,“不过,没找到。”
昙秀伸手一指,道:“那不是?也不知画这壁画的人是为了好看的还是怎么着,明明该是天雨四华,他就画了一种。”
吴震和斛律将军都呆了一呆,沿着昙秀所指的方向看了去。只见上面一幅壁画,却是画的世尊为诸菩萨说大乘经,身边诸弟子聆听,花雨乱坠,朵朵都是偌大的红莲花。其色赤如焰,甚是醒目。
昙秀笑道:“你老说自己不懂佛经,我看你是自谦太过了。摩诃曼珠沙华,大赤华也。这个也算,是不是,吴大人?”
吴震凝视着那些红莲花,慢吞吞地说道:“自然算了。嗯,摩诃曼珠沙华,大赤华,就是大红莲花。没错,是找到了。既然画上有,那若在此放一朵,真是多此一举了。有意思,有意思。但是……”
昙秀问道:“什么?”
“但是这里没死人。”吴震叹了口气,道,“若是也跟永宁寺一样,有人死在这里,心被剜去,那才算对得上。现在这样子,不对啊。”
斛律将军瞪着他,道:“吴大人,难道你还想死人吗?”
“人是自然不想死的。”吴震若有所思地道:“要搜查这里,太难了。况且,我也不敢。皇上的造像,没人敢不敬。先出去吧,我问问再说,呆在这里面,我连大气都不敢出。”
三人一同出来,走到洞窟外面,见着有个穿官服的中年男子正候在那里。见了三人,忙见礼道:“下官是起部给事中郭安兴,听说吴廷尉前来查察此案,特来恭候。斛律将军,你辛苦了,请过去坐坐可好?”
昙秀瞅了一眼吴震,道:“还没恭喜你升官了,吴大人。”
吴震咧嘴一笑,却笑得全没开心的意思。斛律将军对二人道:“也罢,过去坐坐,有话慢慢问。”
武州山石窟寺本是皇家下旨营造,皇室中人也会不时前来礼佛,是以另建了房舍,极为精雅,与宫室全无二致。
吴震问那郭安兴道:“你最后一次看到里面功德主画像是完整的,是什么时候?”
郭安兴摇了摇头,道:“吴大人,你方才进去过了。外面的光照不到东壁,若不是刻意去看,是看不到那处的。”
吴震道:“哦?那你们是如何发现的?”
“回吴大人,我们三日会巡视一回,便是那日发现的。”郭安兴道,“这五个洞窟乃是皇家造像,疏忽不得,所以只要我在,一定是我亲自带人去看。”
吴震把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笑道:“原来是郭大人发现的。嗯,不知当时你是怎么想的?”
“吴大人,当时下官是吓呆了。”郭安兴叹道,“本来想着怕是壁画哪里没做好,裂开了剥落了,但再一看,分明是被凿子这类的物事敲掉的。再一看地上,没一点儿剥落的东西。若是自己掉的,总该掉在地上吧?”
斛律将军用力在案上一拍,道:“对啦,怎么会地上没有呢?难道那个人还带着什么东西,把所有敲掉的都给带走么?这可不轻松!”
昙秀望了一眼吴震,道:“吴大人有何看法?”
吴震笑笑,道:“郭大人,我问你,你当时是带了人一同去察看,还是你一个人进去看的?”
“还有几个人,都是这里管事的。”郭安兴道,“吴大人想问他们的话么?”
吴震笑道:“几个人的眼睛,总比一个人强,你带他们过来吧。”
郭安兴一走,昙秀便道:“吴大人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没有,就是想先解决掉这一个疑问。”吴震道,“若壁画真是自己剥落的,那与此有关的人,上上下下,都是死罪,还会祸及妻儿。”
斛律将军愕然道:“吴大人何意?”
“意思就是说,也有可能是这郭大人破釜沉舟,一不做二不休,用凿子又去凿了一回,再把剥落的全部收走毁了。”吴震道,“这样的话,他们虽然一样的有罪,罪名却可是要轻得多的,最多是个失职之罪,不至于门房之诛。”
斛律将军道:“他们真敢?”
“谁知道。”吴震道,“其实我也觉得他们不可能有这样的胆子。只是我总得要问上一问。如果大家说的话都对得上,那末就跟他们无关。”
斛律将军道:“若是他们串通一气说谎呢?”
昙秀笑道:“将军多虑了,在吴大神捕面前,谁说得了谎去。”
吴震道:“大师,多谢你恭维了,看来我这神捕不拿出点真本事,还不行了!”想了一想,又道,“开凿此处的石窟,就算是师贤大师和昙曜大师亲自督建,也脱不了有司管辖。郭安兴不过是底下的人,究竟是谁管这个?”
昙秀道:“是王遇王常侍。”
吴震“哦”了一声,道:“这可是踢上铁板了。没错,这王常侍精于此道,听说崇福寺也要着他督建。可他是清都长公主身边的大长秋卿,嘿嘿,这一回,连明淮都不会帮忙。我说昙秀,我看你师傅这回惨了。”
昙秀皱眉不语,斛律将军却是听不太明白了,奇道:“就算是王常侍又怎么样?有司虽然管这个,但既然是皇上旨意让昙曜大师和师贤大师开凿石窟,自然有司也就是挂个名儿,王常侍也就是挂个名儿罢了,跟他有什么干系?”
吴震问道:“斛律将军是不是才回京不久?”
斛律将军笑道:“下官斛律莫烈,这十年一直在武川任镇将,前几日皇上突然下了旨意,让我回京。”
吴震想了片刻,道:“斛律莫烈……将军这名字,我可有点儿熟啊。好像是在太安元年的时候……”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住。斛律莫烈苦笑,道:“吴廷尉好记性。没错,就是那时候,我侥幸未死,皇上并未怪罪,还升了我的官,先是当了几年高车羽林中郎将,然后又让我去出任镇将,一直到现在。”
吴震盯着他,道:“想必皇上的旨意,并未说为何突然要召斛律大人回京吧?”
斛律莫烈一怔,道:“这可真不知道。难道吴大人知道?回宫见了皇上,皇上可什么都没说啊,我也正纳闷呢。”
这时郭安兴已经领了几个人进来,斛律莫烈也只得先不问了。吴震见那几人都是战战兢兢,便道:“不必怕,把当时的情形说一遍便是。”
向来这样子的问话,都得是有耐心的。吴震听了半日,虽说几人说得有些颠来倒去,但也听不出什么破绽,挥了挥手,道:“没你们的事了。”见那几人正要出去,又叫住道,“等等,我再问你们一句话。当时,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就是,平时没有的。或者说,能够引起你们注意的?”
其中一人面上有迟疑之色,吴震见这样的神情是见多了,忙道:“你说,再奇怪的事都说。”
“大人,说出来我都觉得有点……胡说八道。”那人苦笑道,“我日日夜夜在这处,哪儿有什么闭着眼都知道了。可那天,进去的时候,总觉得那洞窟里面,有什么地方……有什么地方不太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