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云站在一边,景风也已起身。太子笑道:“不知皇上和公主,赏的是什么?”
裴明淮道:“这我却也不知道了。”
沈信并无打开锦盒之意,几人也自然不会多问。想来沈信要看里面的物事,几人都站了起来,庆云笑道:“再过几个时辰就是吉时啦,我们就等着吃喜酒了。涵姊姊我刚才见着了,她还是一点没变,哪里像个新娘子!”
她这话一说完,顿时安静得不行,几个人都不知如何接话才好。半日,裴明淮才说道:“是离吉时不远了,我看,老师不如先去歇息一两个时辰?这一折腾,可得闹到夜里了。”
庆云也觉着自己那话说得不合适,忙道:“是啊,老师,我送您回去!”
她扶着沈信走了,鸣玉跟着过来,将几人送的贺礼尽数捧走了。太子皱了眉头,道:“庆云方才说的话,可真是……”
景风却道:“庆云也没说错,确实古怪。长孙一涵住在沈家,也是太不合情理了。老师素来是重礼之人,岂有让还没嫁过来的媳妇先过门的道理?”
太子笑道:“你们俩别在这里多心了,人家大约是图个省事,长孙将军都没话说,你们操什么心!”
他笑声未绝,忽然神情一变,两眼直盯着门外。裴明淮还未见人,便闻其香,知道是杨甘子来了。杨甘子换了衣服,一身雪白绢衣,腰上却系了条色彩缤纷的腰带,环佩丁当。她脸上含笑,站在竹林里,不知是不是因为她身上那似清淡檀香的香气,哪怕是根本没烟没雾,她身旁也像是轻烟缭绕一般。
天下美人自然多,庆云和景风都是美人,但若跟这杨甘子站在一起,也得生生地被她比下去。人人都是两道眉毛一双眼睛,一张鼻子一张嘴,可凑在这杨甘子脸上,便是倾国倾城了。
所有人眼光都集中在杨甘子身上,裴明淮只听到太子低声地吟了一句:“夫绝代独立者,信东邻之佳人。”
长孙将军匆匆忙忙地走了过来,见到众人,又看了看杨甘子,忙见礼道:“太子殿下,这,这是我义女甘子,她不懂礼数,还请各位见谅。”
景风一直冷眼在旁边看着,这时道:“长孙将军,你从哪里多出来这么个义女?”
杨甘子上前两步,笑道:“我是于阗人,家里人都死了,我一个人流落在外面。涵姊姊正好经过,就认了我当义妹,带我一同走了。”
太子哦了一声,点头道:“原来如此。杨姑娘是初次来此?”
“是啊。”杨甘子微笑道,“我生在长在偏僻地方,哪里比得了这里。姊姊带我去邺都玩,那里有好多有趣的物事,都是从来没见过的。”
太子笑道:“姑娘若是肯到京都去,本王带你去看更有趣的物事。明淮,下回出宫狩猎,便请杨姑娘去如何?”
裴明淮不提防太子问到自己,只得笑道:“太子殿下有此雅兴,想必长孙将军和杨姑娘都不会推辞。”
长孙将军笑道:“甘子跟一涵都爱骑马打猎,决不会推辞的。”
太子眼睛一亮,道:“哦?是么?”走到杨甘子身边,笑道,“杨姑娘也跟一涵一样,喜欢舞刀弄枪?”
杨甘子道:“会是会,只是学得不好啦,不如姊姊多了。不过,要打猎,还是可以的。”她说话调子咬字都有些奇怪,但软糯娇媚,另有一番味道。裴明淮看了景风一眼,景风也没说什么,摇着她的扇子走出了屋。
长孙将军自然也赶紧走开了。裴明淮跟着景风出去,见景风的侍婢都隔得远,便对她笑道:“你哥哥可是看上这杨姑娘了。”
“看上就看上,这杨甘子美得出奇,我都羡慕呢。”景风冷冰冰地道,“太子身边多个妃嫔,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李左孺子可还是一天催着哥哥,再纳些嫔妃呢。”
裴明淮笑道:“你倒是连接下来的事都想好了。”
“哥哥对女色从来也就不怎么在意,可这杨甘子实在是绝世美女,哪个男子见了能不心动。”景风哼了一声,道,“我看你也是动心了吧?”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我可不敢跟太子殿下抢。”
景风道:“你有什么不敢的?”
她说罢便走了,裴明淮望了一望,见太子已随着杨甘子,往园子那边走了。杨甘子身上那似有若无的香气,实在是奇特之极,闻着仿佛觉得人在佛寺之中,身边尽是香花宝烛。
他一出来,便见着那个柯罗站在路边。柯罗一见裴明淮,抢上几步,道:“裴公子,你现在闲着吗?”
“你有什么发现么?”裴明淮问。这时离吉时还有好几个时辰,还真是“闲着”。柯罗道:“是,公子想去看一看尸体吗?”
看尸体,自然是谁都不想了。刚闻了杨甘子身上的香味,就得去看尸体,裴明淮打心里叹了口气,道:“在哪里?”
徐无归看来还是颇为“知礼”,把尸体安置在了沈宅最边上的一排房子里面,那里早没人住了,只有些旧家什,再合适不过。裴明淮一进去,便觉恶臭逼人,再一看,柯罗倒是做事认真至极,连溪里的那些内脏肠子,都一一地找了回来,一样一样地用盆子盛着,放在尸体旁边。
裴明淮也禁不住一阵恶心,苦笑道:“柯捕头,你实在细致,我是佩服得很了。”
柯罗脸上神情丝毫不动,道:“公子说笑了。您过这边来看,这死者被人从胸口一直剖到小腹,把他五脏都剜了出来,这事儿干起来,可一点都不轻松。”他顿了一顿,拉起一截血淋淋的肠子,道,“你看这个……”
他话还没说完,只听到外面一声尖叫,裴明淮回头一看,庆云站在外面,两眼直直地瞪着那截肠子。裴明淮走了出去,道:“谁叫你来的?”
“我……我就是来看看……”庆云这时候,一点气焰也没有了,恨不得马上跑掉。裴明淮道:“有什么好看的?看到了吗?就是这个样子!还要不要进来看?看仔细点,看清楚点?嗯?”
“……不……不看了……”庆云勉强挤出一个笑,“明淮哥哥,我,我先回去了。你,你慢慢看……”
她果然说走就走了,裴明淮苦笑摇头,走了回去。“柯捕头,继续说。”
柯罗摇头道:“我也想不通那凶手与这余管家有何深仇大恨,非要剖腹剜心,还大费力气将他挂在水车上……”
他想不通,裴明淮却隐隐有点明白。庆云和景风说同一句话,自然是有所指的。柯罗来得迟,火早已熄了,水车仍然只是一架水车,全然不像裴明淮看到之时,那惊骇之极的感觉——那水车全是火焰,缓缓转动,确如烈火转轮一般。
柯罗见裴明淮似神游物外一般,也不言语,便连着叫了两声:“裴公子?裴公子?有什么不对么?”
裴明淮这才回过神来,记起柯罗之前的话,便问道:“你说可能凶手回到沈宅里面了,这一点,你可有另外发现什么证据么?”
“裴公子,你也是用剑的。”柯罗的目光在裴明淮的佩剑上一掠而过,道,“你想,若是用一把匕首,这样面对面地去对一具尸体如此炮制,怎可能不在自己身上染上血迹?我已四处搜寻过,外面既无血迹,也无血衣,什么线索也不曾找到。而我能找到的血迹,就是往沈家内院的那一处。”
裴明淮道:“一时三刻,血也干不了,那血应该一直滴进去才对。”
“若是我,一定会即刻把血衣脱下,寻个什么东西装起来,再想法处理掉。”柯罗道,“绣衣那时候已经到了,遍布沈宅,一概人不得进出,哪里能带出去?要想把一件染血的衣服处理掉,说起来容易,其实并不容易。剪碎吗?总得有衣服碎片。若谁要生火烧掉,更惹人注目。”
裴明淮道:“柯捕头的意思是,这血衣恐怕还在沈府之中。”
柯罗点头道:“我是如此想的。我对徐大人说,最好搜一下,徐大人把我狠狠责骂了一通,说我是不要脑袋了!裴公子,我不是不知轻重,但这血衣,恐怕是最关键的物事,若是再拖上一日,大概就真的永远找不到了。即便是现在,我也不敢说就能找到,但是,若能找到,凶手就不在话下了。”
裴明淮倒是颇喜这柯罗直率,点头道:“说得有理。但今日确实是沈府大喜之日,若是这般去搜,着实不成话。太子与两位公主都是通情达理之人,倒还易说。”
柯罗道:“裴公子,恕我直言,若是不赶紧找到那个凶手,我看沈家这婚事办不办得成,都还成问题!您想想,一个下手如此残忍的凶手藏在沈家,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真是难以预料!”
裴明淮知道他此言有理,但这时候要搜,于情于理都不合。便道:“这样罢,我去吩咐,多调人手,守紧这沈家,不让一只苍蝇飞出去。凡是能生火之处,都派人看守,我就不信那凶手还能烧掉衣服不成?”见柯罗还要再说,便道,“你说的都有道理,我也明白,但若是现在搜沈家,如何对老师交待?”
柯罗情知裴明淮说得有理,只得叹了口气,道:“是,裴公子,我知道了。”
裴明淮微笑道:“你倒是聪明得紧,若我那好朋友在此,一定得夸你。”
柯罗道:“公子的朋友?”
“姓吴名震。”裴明淮道,“想必你也知道?”
柯罗一呆,道:“怎会不知?吴大人神捕之名,天下皆知呢!”
“我已经唤了他过来,这余管家死得太古怪,吴震明儿也该到了。”裴明淮道,“柯捕头不要觉得他抢你功劳便是。”
柯罗又一呆,道:“吴大人也要来?……”又忙道,“怎么会,我这一小捕头,哪里说得上什么功劳不功劳。能见一见名满天下的吴大神捕,是我有福气了。”
裴明淮一笑,道:“你们县令大人说你不会说话,我倒觉得,你会说得很哪。”
回到房中,裴明淮鼻端闻着茉莉花香,在那里盘膝打坐。本来心中烦乱,思绪纷呈,闻到那淡淡清香,渐渐也宁定下来。再睁开眼时,天色已黑,外面竹影摇曳,宁静无声,哪里像马上要迎亲的样子。
忽然听到有轻微声响,像是有片叶子落在窗外。一个低低的声音道:“公子,苏连来迟了。”
裴明淮道:“进来罢。”
一个紫衣少年已自窗口飘了进来,这少年最多二十岁年纪,紫衣上绣有白鹭,服饰极是华贵,容貌也极俊秀。
“你倒是来得快。”裴明淮淡淡地道,“收着些儿,景风也在,我不想跟她起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