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青宁笑道:“薛宗主是老江湖了,我们不能透露买家是谁,难道薛宗主这一点都不知道?不过……”他眼睛一转,道,“薛宗主既然如此问,就一定是知道了谁是买家,想向我求证。虽说行有行规,但我也明白,那人必定是希望薛宗主知道前因后果。薛宗主,你想的没错,便是那个人。”
薛无忧一个踉跄,手里一松,抱着的薛无双的尸首直往下坠。裴明淮忙抢过去接住了薛无双,一抬头见薛无忧脸色死白,道:“无忧,你没事吧?”他又叹了口气,道,“我就一直在想,有一晚有人在我房外,偷听我与青宁说话,我赶出去时不见人影,却拾到了一颗珊瑚珠子。我当日就疑是无双……但也只当她是小孩心性,好奇罢了……”
薛无忧注视祝青宁,脸上神色极是凄切。“是她要杀这些人的?……我果然没猜错……”
听到此言,彭横江顿时怔住,看了看薛无双平静如生的秀丽脸庞,忽然恍然。“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这件事,其实都是薛无双主使的,她就是出价要九宫会杀人的买家!因为她是阳缨的女儿,她受母亲遗命,要为她娘、也是为九宫会复仇。当年一战后,残存到如今的那些武林高手,都是她的目标。她自然不可能求助薛宗主,凭她一人之力,根本办不到,于是她找到了九宫会。薛无双所给的酬劳,一定高到不可想象。也许就是……就是……”
祝青宁接口道:“不错,薛无双应允的酬劳,便是八块琰圭。她给我下的定金,便是凤鸣和两块琰圭,然后,杀一人,她给一块琰圭!只是,我也一直不知道买家究竟是谁,直到涂醉山死的时候,我才知道便是薛无双。”
薛无忧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祝青宁道:“既然买家说了,杀一人,一块琰圭便是我的,而琰圭确实也及时出现,所以那个人一定跟我们在一起。我一直便在留意察看,我看到薛无双察看酒坛的时候,双手衣袖罩在酒坛之上,而她再端起来的时候,酒坛里的声响便有些不对劲了。当她从里面捞出琰圭之时,我便确定无疑了。这也是她对我一再强调,除了她要杀的人,决不可滥杀无辜的原因。一来是她天性毕竟善良,二来,她总不能害到她自己和她哥哥。”他又道,“她一直写书信与我来往,想必是在街上随意找了个帮忙写字的先生代笔,所以我也一直没想过我的买主居然是个女子。直到涂醉山死后……”
薛无忧颤声道:“既然她决意要复仇,那她为什么……为什么却要……却宁可死在我的剑下?”
祝青宁道:“薛无双一见着我手里的凤鸣,便会知道我就是九宫会的人。她发现薛宗主杀了葛玉,便立即剪了她舌头,仿作其余死人之状,又塞了一块琰圭在她手中。唉!好聪明的女子,却如此执拗,真是可惜了……昨夜我在行囊中发现了余下的三块琰圭,便是她在向我说明:她相信我是守约之人,必会替她办到。酬劳提前奉上……”他叹了一声,道,“令尊留话,若是她终生不知,那便罢了,若是她知,便一定要你杀了她。那件事若是就你兄妹心知,那也罢了,可现在连葛玉也知道了……薛无双除了一死,还能如何?她若不死,以后你薛宗主为难之处,可就多了。”
裴明淮忽道:“你是月奇,九宫会首脑的左右手,自然手下众多,六仪都得听你吩咐。可你别人都不挑,偏偏挑了原瑞升来办这件事,你是不是知道原瑞升一定会起贪念,这样的话,你便可以堂堂正正地将他处死?因为薛无双开出的名单里,原瑞升赫然在其中!无双将剩下的三块琰圭给你,你却又放到了原瑞升处。他见了所有的琰圭,必起贪念!”
祝青宁笑道:“不错,否则我又哪去寻个由头来杀原瑞升?他可也是薛无双明说了要杀的人。就算我是月奇,也不能随便处死手下,就像原瑞升也得找些原由来杀死秦氏兄弟一般。这般一来,岂不是样样俱全?”
姚浅桃尖声道:“你要杀我爹爹?”
祝青宁朝彭横江看了一眼,这一眼里却是感慨良多。他缓缓道:“若彭横江也是如纪百云一般的人,我定会杀他。按理说,我们必得对买主守信,只是,如今她九泉之下,恐怕也再无杀意,否则也不会把最后几块琰圭提前给我。她一生最缺的,便是一个疼爱她的父亲,若是有像姚姑娘这样的爹,她就算是死,也是高兴的。彭横江,看在你女儿份上,看在你断指的份上,我今日便放过你。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
彭横江苦笑道:“可是要我连同我那帮兄弟,尽数加入九宫会?”
祝青宁笑道:“彭盟主果然知情识趣。今日之事,想来薛宗主念及其父其妹清誉,必不会外泄。若是彭盟主加入九宫会,正好可顶替原瑞升‘己’的位置,何乐而不为?纪百云还是有些话说得不错,前尘往事,水流花落,时移俗易,何必多念!”
彭横江道:“我若不答应,今日必不能生出云栈。”
祝青宁笑道:“那是自然。”
彭横江道:“我已断了五指……”
祝青宁截断他话头道:“彭盟主的左掌更强于右掌,青宁已然见识过了。况且彭盟主貌虽粗豪,心思却甚细腻,青宁甚是佩服,其长情之处,远胜于纪百云原瑞升这等人。是以青宁是真心请彭盟主加入九宫会,这对彭盟主,有百益而无一害。在下虽然说纪百云忘主可恨,只不过,复国总归一梦,劝彭盟主也忘了的好。”他这番话说得娓娓动听,彭横江微微苦笑,半日方道:“好,我应了便是。”
他见姚浅桃并无反应,小心地道:“浅桃,爹这么做,你……你会不会生气?”姚浅桃却摇了摇头,道:“我现在知道了,正道中人也未必是好的,所谓邪魔外道也未必是坏的。只要你对得起自己良心,那便是了。”
彭横江哈哈大笑,道:“还是我女儿说得好。”他朝祝青宁一揖,道:“多谢。”
祝青宁微笑道:“彭盟主可以与令千金离开了,自有人前来拜会。”他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徐平等人退开。彭横江与姚浅桃走到云栈道口时,祝青宁又道:“姚姑娘,在下还有一言。”
姚浅桃回过头来,祝青宁走到了原瑞升身边,对徐平道:“取刀来。”徐平忙将一柄匕首奉上,祝青宁弯下腰,捏开原瑞升嘴,手腕一转,已把原瑞升的舌头割了下来,顿时鲜血狂喷。他随手解了原瑞升哑穴,只听原瑞升喉中荷荷作声,却再难发一言。姚浅桃看得浑身发寒,祝青宁将匕首还与了徐平,仍是神定气闲地道:“姚姑娘人尚年轻,只怕有时候,会疏于口齿。在下这般提醒,姑娘应该懂了罢?”
姚浅桃脸色苍白,道:“我……我懂。”扶了彭横江道,“爹爹,我们走吧。”
裴明淮却叫道:“彭盟主,在下还有一句话想问。”
彭横江道:“你说。”
“我想问,你可知当日那位阳尊主究竟是怎么死的?”裴明淮道。
彭横江一怔,不料裴明淮要问的竟是这话。“我们后来猜测,恐怕是他练御寇诀,有些不妥之处,才被我们得了先机。不过,他到底有没有死,我心里多少有些疑问。他身受数柄刀剑重伤,想必自知无幸,启动机关,从那高台坠了下去,我们急着退出去,也没见着他的尸身。那天心殿彻底封住了,我们也再没能进来过。”说罢又朝祝青宁道,“不论九宫会现今的尊主是哪一位,能有像祝公子这样的属下,定然是人中龙凤。九宫会这局中局实在精妙,既跟薛无双交易做成,得了她的八块琰圭,又将无法纳至麾下的众坞主一网打尽,嘿,我能保住这条命,还真得多谢祝公子!”说罢一拱手,携了姚浅桃而去。
裴明淮见那父女二人背影消失在云栈的蒸腾云气中,方转过身,把怀里的薛无双递到薛无忧手里。“无忧,带无双回汾脽坞吧。我过得些时日,必当前来拜祭无双。你父亲的事,你也不必想太多。他是他,你是你。”
薛无忧微一点头,抱了薛无双,也自云栈而去。祝青宁道:“徐平。”
徐平忙上前道:“月奇有何吩咐?”
祝青宁道:“把原瑞升身上的八块琰圭搜出来,你等就带了他去罢。”徐平立即应了一声“是”,奉了八块琰圭在他面前,竟未再多问一声,一声唿哨,一众黑衣人便鬼魅般地消失于云气之中,正如他们来时一般,连多一句话也没有。
这边云栈口上便只剩下了祝青宁与裴明淮两人。裴明淮看着祝青宁,祝青宁这时却并无了方才的肃杀之态,眼里还有些顽皮之意。“明淮,你一直说要睹我真容,固执得紧,我现在已经让你看了,你还不满意?放心,现在你看到的,是我真面目了。我知道你第一眼见到我,便该认出我了,我倒还得感谢你一直未曾泄露我身份哩。”
裴明淮苦笑道:“我若多话,怕你也割我舌头。”眼角瞟到一地未干的血迹,想到原瑞升方才的丑态,裴明淮不由觉着有些厌恶。祝青宁将他的表情都看在眼里,道:“就算如此,原瑞升那等人,恐怕也不想死的。我这般对他,他求之不得呢。怎么,你看我不惯了?”
裴明淮只能继续苦笑。“没有,哪里有这回事。”
祝青宁不理他,只是一块一块地在那里细细检视八块琰圭。裴明淮便也拣了块石头坐下,道:“这琰圭的意思,倒是一丝不差。讨伐不义之徒,这群人,于阳缨,又岂非是不义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