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百云却叹了口气,干巴巴地道:“那御寇诀倒真不是什么邪魔外道的武功,乃是至高道家心法,非常人能练的。就算老夫得到了御寇诀的心法,以老夫这等资质,练也是练不成的。”
彭横江哈哈笑道:“以你这老头子的资质,练不成,这我相信。但说不会去练嘛……普天之下,学武之人,看到神妙武功,岂有不练之理?拼了命也会去练的,还管什么邪不邪门呢!”
纪百云斜眼看他,冷笑道:“传闻练那御寇诀必得以乐器为辅,就凭彭大盟主这五大三粗的模样,恐怕只能去敲敲锣打打鼓了。那至高无上的神功若被练成这样,不如不练的好。”
原瑞升见两人越说越肝火盛,忙站起来,道:“我去看看那店老板怎么还没把馒头送上来?叫添水,也迟迟不来,莫不是打瞌睡去了?”
竹子搭成的茶棚之后,还有一间极小的茅草棚子,勉强算是厨房。烧水,蒸馒头,便都是在此处,裴明淮隐隐尚见那茅草棚子尚有白烟冒出,鼻端也闻得一阵香味,想来是馒头熟了好一阵了。
忽听原瑞升发出了一声惊呼,声音中竟大有惊恐之意。原瑞升在江湖上声名极盛,若论阅历之广,恐怕连纪百云都要甘拜下风的,如今竟发出这样的呼声,也不知在那茅草棚子里究竟看到了什么。
竹棚里的一众人都吃了一惊,秦祺秦华离茅草棚子最近,身形晃动,已掠了过去,当真是形如鬼魅。别的人也不甘落后,争先恐后地拥进了茅草棚里。只有一个独自坐在角落的灰衣汉子不曾起身,裴明淮自进茶棚,就没见他动过,背对众人,一言不发。
姚浅桃一来是晚辈,二来功力相比也最浅,落在最后,正好站在裴明淮身边,对他一笑道:“裴公子,你怎么也落到后面了?”
裴明淮笑道:“那么小的茅草棚子,我再去挤,恐怕就要塌了。”
姚浅桃忍不住嫣然一笑,正要说话,只听纪百云的声音竟也微微发颤:“这……这是怎么回事?”
就连彭横江的呼吸,竟也重浊起来,大口喘气。姚浅桃心里惊惶,钻进了那茅草棚,只见众人都围在灶台之前。灶台是农家常见的土制灶台,有两眼灶,火都燃得旺旺。一眼灶上面放着一只大水壶,另一眼灶上放着一个三层木头蒸屉,一缕缕的白烟就是从蒸屉里面冒出来的。蒸屉的最上面一格已经被揭开了,想来是原瑞升耐不住肚饿,自己动手了。
姚浅桃再走近两步,便看到了第一格蒸屉里面的东西。她的眼睛猛地瞪大了,一声尖叫,回头便跑,却一头撞在了裴明淮身上。裴明淮道:“怎么了?”
“人头!人头!蒸屉里面不是馒头,是人头!”姚浅桃的叫声越来越尖利,裴明淮皱了皱眉,走到了灶台前。
姚浅桃说得不全对,蒸屉的第一格里,确有馒头,白生生的馒头。但在一堆白馒头中间,有两个满是鲜血的人头,那血还在慢慢地往下滴,把周围的白馒头都染红了。
裴明淮见周围的人都不开口,也没动作,一伸手,便把第一格的蒸屉给端了起来。第二格蒸屉中,仍然蒸着雪白的馒头,馒头上却滴着鲜血,一半是从上一层的蒸屉漏下来的,一半却是被馒头里埋着的两只断手给染成鲜红的。
彭横江也脸色发青,冷笑道:“这店家是打算给我们吃蒸熟了的人肉么?”他一把将裴明淮推开,道,“我倒想看看最下面一层是什么!”
他把第二格蒸屉端开了,却是一楞。这一格里虽也滴了些鲜血,却并没见到人头人手人脚。只是在雪白的馒头之中,似乎埋着一件什么物事。彭横江一掼,一层蒸屉便飞了出去,撞在茅草棚上,馒头落了一地。原瑞升伸手一抓,将两只断手都抓到了手里。
彭横江把第三格蒸屉里面的馒头掀开,露出屉底,却是一怔。在蒸屉里放了一块玉圭,长约尺许,色呈深碧,有一点点的鲜红斑点,犹如洒在玉石上的血滴。玉圭上面凹凹凸凸地雕了不少花纹,似乎是几个字,但那字古里古怪,绝非中原文字。
裴明淮把手里捧着的蒸屉放下,拿了那玉圭道:“这种玉中原少见,据说是叫血滴玉,倒是名副其实。”他转动着手里那块玉圭,道,“我没看错的话,上面刻的是梵语。”纪百云道:“你认识梵文?”裴明淮摇头。“不认识,我对佛经殊无兴趣,怎会去研究梵文?”
纪百云一回头,见原瑞升面色古怪,胡须微微抖动,显是心中十分激动,便道:“原老头,你怎么了?”
原瑞升缓缓道:“这两个人,是我派到朝天峡去探路的两名弟子。”
纪百云一惊道:“是你的人?”
原瑞升道:“不错,我前日里派了他二人先一步去朝天峡,但却没想到……没想到……”他那把胡须抖动得更厉害,说不下去了。
秦祺忽道:“姓裴的,把那玉圭给我。”
裴明淮道:“给你?”
秦祺不耐地道:“我认识梵文。”
裴明淮盯了他片刻,却还是不肯给,只一手握了那玉圭举在秦祺面前,道:“这样也能看清上面的字。”
秦祺变色,但眼见秦华方才在裴明淮手底下吃了亏,只得硬生生咽了这口气。他看了看那玉圭,道:“这字么,我倒也认得,只是说出来,恐怕要让各位吃惊了。”
纪百云道:“何字?”
秦祺一字字道:“蒸笼狱!”
裴明淮一震,而一旁的纪百云、原瑞升和彭横江不约而同地变了脸色。原瑞升喃喃道:“不错,不错,我就觉得好像见过这玉圭。只是我见过的那面是通体墨黑晶莹的墨玉,而不是这什么血滴玉……这样的玉圭共有八面,每面上都刻着他们的分堂名……”
姚浅桃声音发颤地问道:“分堂名?分堂名叫这个?”
原瑞升望了她一眼,道:“拔舌狱,剪刀狱,铁树狱,孽镜狱,蒸笼狱,铜柱狱,刀山狱,冰山狱,油锅狱,牛坑狱,十压狱,舂地狱,血池狱,枉死狱,磔刑狱,火山狱,石磨狱,刀锯狱!”
他这一长串说下来,竟连顿都不顿。姚浅桃勉强笑道:“原前辈记得好生熟悉。”
原瑞升叹了口气道:“若是你也去了一趟那九宫会总坛,你也会记得清清楚楚的。”
裴明淮道:“方才原前辈曾言道九宫会原本不仅有八大分堂,且把总坛也设得如同地府一般……”
那秦祺冷冷打断道:“那八大分堂其实原本不叫这些名字。”
姚浅桃一怔,纪百云却点头道:“不错。”
裴明淮道:“那叫什么?”
秦祺道:“泥卢都、须健渠、桑居都、楼、房卒、草乌卑次……这些均是梵音,只是我等中原人叫之不惯,便以俗名称呼。我们当他们是邪魔外道,他们自己倒不这么觉得,口气可不是一般的大!”
原瑞升呸了一声,道:“他们也配?!”
裴明淮听着他们说话,却皱起了眉,沉吟不语。原瑞升在旁道:“裴公子,你似乎有什么不解之处?”
裴明淮摇了摇头,道:“这九宫会众分堂用的都是佛家称谓,可号称他们镇教之宝的心法,却是道家之言。况且,孔周三剑本是传说,可以说是剑,也可以说不是剑。”
纪百云捻须道:“不错,不错!裴公子这一言提醒了老夫,‘御寇’乃是列子之名,那就是真真的道家之言,却与九宫会这分堂名目相悖了。”
彭横江道:“九宫会的分堂名目,确是梵语,我虽不认得,但确实是跟这玉圭上的差不多。”
秦华冷笑一声,道:“这绝不是玉圭。”
裴明淮一皱眉,低头看手中玉圭,片刻后方道:“不错,这玉上端为尖,似玉圭却不是玉圭……”他再看了一眼,道,“这是琰圭。《周礼》有云:琰圭九寸,判规,以除慝,以易行。”
彭横江皱眉道:“我不懂这些文绉绉的,什么意思?”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琰圭一向是作为征讨不义的符信所用的。”
彭横江道:“征讨不义?”
裴明淮道:“九宫会当年的符信出现在此处,自然只有一个原因,一定是要来报仇的了。”
纪百云厉声道:“我等不惜身家性命,歼杀九宫会,全是出于一腔热血!如今收到柬贴,想来定有当年的余孽尚未铲除干净,就算老夫年事已高,就算上刀山下油锅,也要去看个究竟!”
他话未落音,只听得茶棚那边传来了一声讪笑,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道:“来这里的,都是为了那孔周三剑所藏的秘密吧?说得倒是如此正气凛然,真不愧是铁仙翁啊!”
纪百云一张老脸顿时发青,身形一动便到了茶棚中。说话的便是那个背朝众人而坐、一直不曾开过口的灰衣汉子,此时他仍未回头,只端了茶往嘴边送。
纪百云厉声喝道:“你是何人,竟敢在此胡说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