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还在发怔,吴震便叫:“明淮,还不过来?”
不仅卢令、金百万、成伯成仁在,吴震居然也在。那道士拂尘微摇,白须飘飘,甚是得意。
裴明淮走了过去横了一眼吴震,低声道:“你居然有闲情来赏莲?”
吴震道:“我有说过我不来吗?”
裴明淮无言,好像吴震也确没说过不来。金百万此刻已回过神来,忙上前对道士一揖道:“道长仙法,神乎其神!敢问尊号?”
道士捋须微笑道:“贫道清虚。蕞尔小技,何足道哉?”
卢令插言道:“那道长精于何法?”
道士摆首笑道:“辟谷长生,在贫道眼中,也非难事。”
金百万喜溢颜色,道:“如道长不弃,且在舍下盘桓数日,可否?自当以万金酬谢道长。”
吴震却一直在盯着池中莲花细看,看了半日,却道:“容我下池一观。”
金百万大叫一声:“吴大人……”吴震哪里理他,一跃入了莲池之中。他非惜花之人,这一下去,莲叶莲花都被他踏烂了一片。莲池甚深,吴震一下去便没了踪影,众人等了片刻,金百万一脸焦虑,忍不住道:“这吴大人,可识水性?”
裴明淮笑道:“只怕是水里的鱼儿也未必及得上他。”
金百万道:“那便好。”一语未落,只听池中“泼刺”一声,吴震已自水中钻了出来。他虽满脸水珠,但面上古怪之色仍是一览无遗。裴明淮对他知之甚深,知道吴震决非大惊小怪之人,便问道:“出什么事了?”
吴震脸上的古怪之色更浓,头往水中一扎又不见了影。过了片刻,一颗头露了出来。裴明淮正要说话,嘴却张在那里合不拢来。
自莲花莲叶间缓缓冒出的竟然是一个死人的头!这颗头显然已在水里泡了良久,早已肿涨腐烂,至少泡得比原来涨大了三分之一,双眼突出,鼓涨得像金鱼的水泡眼。
几人都呆在那里,看着那颗头渐渐浮出水面。那却不是单单是一颗头,脖子和上半身也随之慢慢一点点地浮了出来。这尸体身子也早已泡烂发胀,依稀能看出原本必然是个强健的壮年男子。
金百万已吓得脸色煞白,左顾右盼,终于求救般地抓住裴明淮道:“裴公子,这……这……诈尸了?”
裴明淮跺了跺脚,对着莲池里叫道:“吴震!你究竟在搞什么鬼?”
“哗”地一声,水花四溅,吴震也露出了水面。原来是他一手托住那具尸体,将之托出水面的。
吴震脸色铁青,道:“我方才低头观莲时,便觉得水里似有别的物事。下去一摸,竟然是具尸体。”
金百万咳了一声,干笑道:“也不知这人是如何到这里的……”
吴震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头。“这人我认识。”
金百万问道:“是谁?”
吴震道:“这人便是前日从大牢里脱逃的大盗‘水上飞’!”
此言一出,座上人除了成伯成仁之外,齐齐变色,连那清虚道士也不例外。裴明淮睨了清虚一眼,心道你这道士也知道水上飞?
卢令失声道:“他……他便是水上飞?听说那水上飞水性精绝,可在水底三日三夜……”
吴震冷笑道:“三日三夜乃是传闻,但若是有人告诉你,水上飞失足落水溺死,你可会信?”
卢令沉默。裴明淮道:“不管怎样,你先把这水上飞的尸体带上来再说。我知你水性极佳,但跟具尸体这般呆在水中,你就不觉难受?”
吴震哼了一声,身形一动,众人眼前一花,他已水淋淋地站在实地上。他手里扶着的那具尸体,这时细看,更是死状可怖,腥臭难当。卢令已经皱起了眉,正在大吃大喝的成伯成仁两兄弟也搁下了筷子,金百万一张脸早成了青色。
吴震瞪了金百万一眼,道:“敢问阁下,可知为何这水上飞的尸体,会出现在你家的莲池里面?”
金百万连连摇头,道:“吴大人,这我真是一点不知哪。一点不知,一点不知!”
吴震又盯了他片刻,方道:“几位先离了此处罢,这莲池发现了水上飞的尸体,我自然得好好检视一番。”
金百万忙道:“自然,自然。只是……只是今日小女生辰,还有客人,这……这……这……”
吴震面无表情地道:“你宴请客人只管请去,离这莲池远些便是,我自会派人守着。这具尸体,我也会令人带走。”
裴明淮道:“我跟你一起去。”
吴震道:“不必。”将裴明淮拖至一边,低声道,“水上飞尸首在这里发现,实在怪异。你就在这里呆着,最好是留宿金家,盯着他们。”
裴明淮道:“也好。”又问道,“那具面目毁损的男尸可真是冯威?”
吴震道:“应该无疑,冯威的随从前来认过尸了,说冯威自前夜出去,便未回来。莺莺楼那春娘说见着被害的男子下巴上有颗大黑痣,我问过冯威的随从,都说他也有同样的一颗痣。”
裴明淮道:“既然认得出,还将他面目毁掉,这是为何?”
吴震也答不出,带了那具尸体便走。金百万待他走了,方吁了一口气,脸上颇有轻松之态。裴明淮看他表情却觉奇怪,难道吴震在此会令这金百万觉得紧张不安?
金百万此刻又堆上了笑,对裴明淮道:“裴公子,来都来了,还是赏个脸吧?”
卢令笑道:“姑父,他不会走的。他这人,最好的便是热闹。如今府里出了这等怪事,你赶他他也未必肯走了。”
裴明淮一笑,算是应承,心里却暗想,这金百万倒也真沉得住气,家里莲花池死了人,他也难脱干系,居然不动声色。
金百万朝清虚笑道:“道长,请!”
裴明淮心里一动。那清虚道人自看到水上飞的尸体之后,一直站在原处,似乎颇为震惊的样子。听到金百万的话,清虚方如梦初醒一般,拂尘一挥,随着金百万而去。
卢令对裴明淮道:“吴震可真不会享受。明明有美酒佳肴,他却要回衙门去。”
裴明淮叹了一口气。“吴震那份劲头,我也是怕他的。你道他急回去做甚?”
卢令道:“做甚?”
裴明淮道:“验尸!”
卢令打了个寒噤,只叹道:“我表妹知道死了人,恐怕也不会来赏莲了。”
裴明淮皱眉道:“水上飞死在这里,实在是奇事一桩。”
卢令摇头不语,半日道:“昙秀大师邀你,你昨晚已去了罢?若是无事,今日就留宿金家吧,我们下两局棋。”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有成伯成仁在此,我们岂不是班门弄斧?”
二人边说边走,远远落在了后面。转过了月洞门,丹桂香气扑鼻,裴明淮顿觉得心中一畅。此处仅设了一席,四角各有一座雕梁画栋的小楼,每一楼上都有人在说演,裴明淮一瞟之下,居然连皮影戏、傀儡戏都一应俱全,看来金百万是真铁了心要搞出个“百戏”来。只是这戏多了,人都不知道该看哪一出了,反而眼花。
那金百万居首席,一个少女坐在他右侧,那少女一袭鹅黄绢衣,肤若凝脂,唇若涂朱,相貌极美。裴明淮眼前不由得一亮,心中暗道这少女跟卢令倒真是一对儿,人品如此出众,也难怪卢令对她如此在意。
成伯成仁两兄弟已经入座,清虚也坐了下来。还有一个女子,一身素白衣衫,论美貌年轻不如那少女,但论妩媚风情却胜了不知多少。
金百万见了裴明淮,忙道:“裴公子,这边请,就等你了。”
裴明淮见酒菜已上,众人却未动筷,着实过意不去,连忙致歉。那个素衣女子笑道:“裴公子若再是不来,我可忍不住要先喝上一杯了。”
金百万笑道:“这位是毕夫人,万珍阁的主人。裴公子当然不会对万珍阁陌生吧?”
裴明淮脸上微露了诧异之色。万珍阁他自然知晓,是邺都最出名的一家卖字画古董的老店。据说万珍阁主人收藏的名人字画,不逊皇宫。便笑道:“在下早有拜访之意,只怕夫人谢客,不敢叨扰。今日得见,实乃在下之幸。”
毕夫人微笑道:“若是裴公子来叨扰,妾身自是欢喜得很。有懂行的人来看,那实是一大乐事。”
金百万又笑道:“我身边的,自然是我的小女金萱了。”
裴明淮暗赞一声好名字,金字为俗字,萱字却能化俗为雅。金萱朝他一笑,当真是娇丽如花。只听她柔声道:“裴公子大名,早已得闻,一直要表哥代为引见,我这表哥却总是推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