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看了船夫一眼。“金百万?难道就是那个金富贵?”
船夫道:“人如其名,正是那个金富贵。”
裴明淮定睛一望,道:“席上有宾主五人,想来他所请之人,也不是寻常之人。”他沉吟了片刻,道,“船夫,将船划到那附近。”
船夫答应了一声,却丝毫没有多问。片刻之间,船便行至江心,只见桥两边分别站了数个家丁模样的人,为首一人喝道:“何人闯来?”
裴明淮笑了笑,正想说话,只见江心亭上一人突地起身到了栏杆边,叫道:“裴兄,却是你大驾光临?”
裴明淮听那人声音熟悉,一眼看去,便不觉笑了起来。“原来是卢令兄。”
那卢令一袭杏黄衣衫,颇为潇洒。这时拿了手中折扇,朝裴明淮摇了摇道:“裴兄还不上来。”
裴明淮笑道:“那便叨扰了。”
他足尖在船舷上一点,轻飘飘地掠上了江心亭。船上那船夫扬声叫了起来:“客人,你不给钱便走了?”
裴明淮笑而不答。亭中席上坐着的一个锦衣胖子道:“金管家,去把那船家给打发了。”
侍立在一旁的一个中年男子,连忙答应。裴明淮却伸手阻道:“不必,这位船家是不收这钱的。”
他声音甚大,船夫也听到了,哈哈一笑,将头上竹笠往后一推。这人却是个颇为精悍的高大男子,脸方鼻高。正凭栏而望的卢令不由得一呆,道:“吴震?你为何会到此来?”
吴震扔了船桨,笑道:“我出现的地方,自然就是有大案子的地方。”
他一跃上了江心亭,把蓑衣也抛在了一边。卢令指了他道:“你……吴震,你是跟明淮一起来的?好啊,你们两个一唱一和,却是来耍我的?”
裴明淮道:“自然不是,谁敢耍你来了?他装成船夫,我当然也就使唤吴大神捕一回了,何必说破?”
席上坐了个青年僧人,一身白衣,相貌俊雅之极,唇角微微含笑,整个人便似自带光华一般。此时起身,朝裴明淮一揖道:“好久不见公子了。”
裴明淮见了他,怔了一怔,方回礼道:“不想在此处见到昙秀大师。”
昙秀微笑道:“这金施主非得要请我来此说法,只是来了之后,又只管喝酒,我还一句都不曾说。”
吴震注目那锦衣胖子,道:“这位想必就是邺都首富金大爷了?”
金百万一笑,他虽胖,却胖得颇有气势,一双眼睛本应不小,却被满脸肥肉挤成了两颗豆子。“不敢不敢,吴尉评客气了。这位便是裴三公子?今日金某是好福气,请个客居然能巧遇公子。若不嫌的话,二位便坐下来喝一杯?如今漳河风景倒好,照大师说的,虽说莲花已经谢了,赏赏莲叶也是好的。”
一杯斟出,酒香四溢。裴明淮吸了一口气,道:“好酒。”又瞟着卢令面前的一杯清水,道,“只有那不懂情趣之人,才会不喜喝酒。”
卢令冷冷道:“那我弹琴之时,你便不要听的好。”
裴明淮顿时噤声。卢令不仅剑法一绝,琴技更是一绝。只是为人自恃清高,出生大族,正因为家里豪富,平生也最不喜铜臭,却为何跟这金百万在一处喝酒?只听昙秀笑道:“我也是喝的清水,又不止卢施主一个人。”
裴明淮笑道:“大师如白莲不染尘埃,自然不能跟我等俗人相比。”
昙秀微笑道:“敝寺的白莲今年倒是比往年都开得好。”
裴明淮问道:“大师向来不沾俗务,为何今日在此?”
昙秀叹了口气,道:“都是这金施主,实在是金石可镂,非得要请我这一遭,我若来了,便替敝寺重塑金身。”
裴明淮忍不住大笑,道:“果然财可通神!”
金百万跟着笑道:“两位来得正巧,金某女儿明日生辰,请了些朋友一聚。公子如不嫌弃,来喝杯酒如何?”
裴明淮笑道:“只怕我来不及准备金姑娘寿礼。”
金百万却呵呵笑道:“我那女儿可比不得我这俗人,自小多少珠宝送到她面前,她连看也不看一眼。那丫头生平只好书画,万珍阁里一辈子鉴赏书画的老先生,也比不上她一双眼利。”
裴明淮失笑。书画珍品价值,又何尝在珠宝之下?目注卢令,卢令知他疑问,便道:“我表妹生日,我怎能不到?”
裴明淮微惊道:“这以前倒未曾听你提过。”
卢令哼了一声道:“我早告诉过你,我有个极爱书画的表妹,是你自己从不曾认真听我说话罢了。”
昙秀在旁道:“金姑娘的收藏,实在不俗。”
裴明淮道:“你见过?”
昙秀微笑道:“蒙金姑娘高看了。”
吴震听几人说得你来我往,两眼却一直盯着席上的另外二人。此时打岔道:“不知道金大爷这两位客人是……”
那两人都是白衣小冠,打扮潇洒,脸上却一道道刀疤,煞是吓人。自裴明淮和吴震上来之后,两人眼皮都不曾抬过一下,只管吃自己的菜喝自己的酒。那席上陈列的,皆是各色下酒佳肴,这两人倒像是饿慌了似的,一只煨得稀烂的熊掌,三口两口便下了肚。
金百万笑道:“这两位便是成伯、成仁兄弟。”
裴明淮“啊”了一声,道:“久闻二位大名,如雷贯耳。”他心中甚是惊讶,成伯成仁是棋中圣手,不喜见人,即使弈棋也是在暗室之中,故以很少有人见过他们真面目。而且这二人有个规矩,若是输了,便在自己脸上划下一刀,以为勉励,虽说如今二人棋艺恐已无人能及,但以前的刀疤自然也是消不去的。且与他们下棋,必有重重彩金,那棋也不是白下的。前些时候,听说二人下输了一回,输得倾家荡产,成伯更气得呕血,重病不治。只是现在看那成伯,还活得好好的,能吃能喝,想来也只是传闻不实了。
裴明淮也喜弈棋,不免又多看了那成伯成仁兄弟两眼,只是二人的脸实在吓人,也不愿再多看下去。卢令笑道:“我表妹棋技甚精,连我也不是她对手,故此邀这二位圣手前来,让表妹有机会讨教。”
吴震喃喃道:“这倒是份有趣的礼物。”
裴明淮笑对金百万道:“不仅有趣,且是雅极。”
金百万喝了半杯酒,却摇头叹气道:“小女附庸风雅,却不知那些书画折下来总归是白花花的银子黄澄澄的金子。若我只得金一两,她那张价值万金的名琴又从何而来?这二位棋中圣手我又如何能请来?”
裴明淮更是失笑,想不到这金百万倒如此有趣。“有这般附庸风雅的女儿,想来也是金大爷最得意的事。”
金百万抚掌道:“不错,不错,说得正中我心意。来来,裴公子,我敬你一杯。”
裴明淮一笑举杯,一饮而尽。酒是好酒,沁人心脾。金百万又道:“我都这般说了,两位若还要为我小女破费,便是误了我金某一番好意了。”
吴震道:“只怕我们要送,金大小姐也未必看得上眼。”
卢令插言道:“吴兄此言差矣。我那表妹,你若是把价值连城的珠宝首饰堆在她面前,她恐怕也只会皱眉。但清晨一朵鲜花,却会让她喜爱不已。”
金百万摇头叹气道:“小女最爱莲花,只可惜纵使是我金百万,也无法在她生辰之时令这漳河满河莲花再开一回。”
卢令道:“花期已过,只有莲叶,又何来莲花?”又问昙秀道,“大师,你寺庙中的白莲,好像每年都要凋谢得晚些。”
昙秀道:“那白莲乃是异种,比寻常莲花要开得晚些,是以也凋谢得晚。”他话未落音,忽听一人高声道:“要此时莲花盛开,又有何难?”
众人皆是一惊,抬头看去,只见又来了一船,船头立着一名道士,白须飘飘,头发却是乌黑,手持拂尘,颇有登仙之态。金百万挥了挥手,令已围上前的家丁退下,道:“这位道长,有何见教?”
道士笑道:“若是要看莲花开放,殊无难处。各位可愿一观?”
卢令忍不住问道:“此时?”
道士道:“此时。”
卢令又问:“此处?”
道士拂尘划了一个圆圈。“但凭施主。”
席上众人面面相觑,卢令笑道:“表妹不是前日还在说,府中莲花谢了,心中不快么?姑父,就请这位道长明日到府上一试如何?”
金百万却脸有豫色,迟疑不答。那道士笑道:“施主是不是给不起贫道的香资?”
这激将法一使,金百万当着这一席人,自然也不好再推辞了,大笑道:“道长说几何,便是几何,金某决不相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