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并不认得往黄钱县的路。他一路走,一路问,也渐渐的由“还有一百里”“距此五十里”,终于到了“这条山路一直走下去,走上一个时辰,便是黄钱县了”。但这些回答他的人,都拿一种十分怪异的眼光看他,总要上上下下地把他看个够才会给他指路。裴明淮起初还以为是自己有何不妥,后来一连数人皆是如此,甚至还有些孩子躲在一旁偷偷看他,裴明淮终于确定,若非自己有不妥,那就必是他问的去处有不妥。
但既已走到此处,怎么着也得走下去。
裴明淮看看天色已晚,那条山路又甚崎岖,见路旁有家灯笼铺子尚未关门,便想去买盏灯笼。他虽带有火折子,但灯笼岂非更适合走山路?
那灯笼店的老板一见他过来,模样便活像见了鬼似的。裴明淮一路上已然看惯,目不斜视,只道:“给我一盏灯笼。”
店老板瞪了他半日,方道:“你……客官,你可是要去黄钱县的?”
裴明淮道:“正是。”
店老板脸上顿时现出惊惧之色,呐呐道:“客官,这灯笼我不能卖给你。”
裴明淮奇道:“为何?”
店老板左看右看,旁边并无一人。又见裴明淮看起来实在不像歹人,才小声道:“客官,你是第一次到黄钱县吧?”
裴明淮笑道:“若不是第一次到黄钱县,又怎会问路?”
店老板道:“客官到黄钱县是……”
他已问得过多,裴明淮见他似并无恶意,便道:“访友。”
店老板喃喃道:“访友?那也不是时候……”他说到一半又停住了,道,“客官,不是我不卖给你灯笼。而是我们这里有个规矩,决不可在七月鬼门开这段时日,提灯笼进黄钱县。我这里还有些火折子,不如客人拿去吧?”
裴明淮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规矩,好奇道:“为什么?”
店老板连连摇头,脸上惊惧之色更浓。“我这是为你好,客官。”
裴明淮笑了一笑,放了些钱,顺手拎了一盏灯笼便走。店老板大吃一惊,裴明淮人早已在数丈开外了,顷刻间便没进了暗处。店老板又惊又吓,追出去找了一圈不见人影,踌蹰半日,找了一张黄符贴于门上,小心翼翼地把裴明淮留下的那些钱收了起来,嘴里还喃喃地道:“我卖上一个月灯笼,也未必能赚这些。就算不是人给的,我也认了……”
说到此处,他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冷颤,忙去把店门给关上了。
这一头,裴明淮走上了那条小路,更觉得自己买了一盏灯笼是十分明智之举。山路狭窄,仅能容一辆马车通过,虽有月亮,但云层极厚,透下来的光再被小路两侧的树木一挡,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树是柏树,棵棵高大无比,裴明淮把灯笼高高拎起,仰头向上看,竟然黑乎乎地看不见树的顶端。当下心里有些犯嘀咕,这得是多少年的古树,才能长成这副样子?柏树根多且长,这一路上两侧都是柏树,那岂不是盘根错节,地下全都是树根?
想到此处,裴明淮竟也莫名一阵发寒,提了灯笼,急急地便往前走。山风吹得树影乱颤,裴明淮偶然一抬头,不知何时那轮月亮又自云层中露了半边脸,只是天色黑得发蓝,月色又极惨淡,映得树影一片鬼影幢幢,着实渗人。林子里枭啼不断,尖锐凄厉,不时地还有野兽咆哮之声。裴明淮抓紧了手里那盏被风吹得一团昏黄的灯笼,想着这灯笼的黄光如今笼在他自己的脸上,不知是何等光景,只怕有人见到了也会大叫一声“有鬼”。
一个时辰的山路不算久,但裴明淮自从上了这条遍生百年古柏的小道上,就没见过一间房,一盏灯,更不要说见到人了。他往前望去,但柏树枝干伸展,交错盘纠,身旁黑压压的一片都是柏树林,实在是望不到尽处。当下也无计可施,好在那条山路还算平坦,虽是夏日,也并没有多少野草,看来是常常有人在走的。想到此处,裴明淮才算是松了一口气,自己好歹走的是条常常有人走的路,而不是荒山野岭的无路之路。
忽地一阵阴风飕飕刮过,裴明淮手里的灯笼顿时熄了。裴明淮正想掏出火石再把灯笼点燃,一抬头,见不远处竟有点点灯火,只是那些灯火颜色各异,红、黄、青、紫,色色俱有。裴明淮加快了脚步,走不多时,便见着小路上有了一条岔路。
那岔路两侧,也是柏树林立。那些灯笼便是挂在柏树之上。山风过处,灯笼忽明忽暗,上面垂着的各色穗子也被吹得乱荡。夜色深浓,灯笼又都悬挂甚高,但裴明淮眼力极好,仍可看出那些灯笼虽形状各异,但都精美绝伦,一色的宫灯式样,均用绫绢糊成。裴明淮忍不住放下了手里那盏只能照亮,毫无美观可言的灯笼,一跃便上了最近的一株柏树,一手攀住树枝,去看树上所悬的那盏灯笼。
那是一盏六角宫灯,以紫檀木作灯骨,糊着轻红细纱,便如霞影一般,隐隐地看得到红纱里面还有一层淡色绢罗,呈奶白象牙之色,也不知是何种绫罗,极是细柔。绢罗上绣了一尊菩萨,却与寻常庙宇里供奉的颇为不同,衣色碧绿,面庞端丽如满月,只是面色雪白,隐隐透出妖异之态。这菩萨一手执念珠,一手执云,身边海浪翻卷,靛蓝碧青。
裴明淮觉着这菩萨少见,看了半晌,忽听手里攀着的树枝嚓嚓作响,忙一松手跃回了地面,头顶上那根树枝也跟着折断了,啪地一声落了下来。裴明淮又去看旁边几株柏树上的几盏灯笼,或糊紫纱,或糊红纱,或糊青纱,色泽不一,但每盏灯笼上都绘有佛像。
这一排灯笼,竟是一路不绝,一直延伸到这条岔路不远处又一个岔路。裴明淮犹豫了片刻,终究抵不过好奇心,沿着这条路又走了过去。一路上,他不时抬头看树上悬挂着的灯笼,数了一数,共有八盏之多。
走到尽头,便是山壁。裴明淮本在疑惑没了路,转向右侧一看,竟是豁然开朗。右边山壁如削,下面有一处极大的平台,光滑平整,平台上又立着两根石柱。裴明淮走到平台之前,仔细看去,四处遍布暗色痕迹,显是年久日深了。
裴明淮正自沉吟,忽然间听到一声极微弱的呻吟之声,似就自不远之处发来。裴明淮走下那处平台,原来旁边有条小河,水边芦苇遍生,足有一人多高,此时白雾凄迷,裴明淮拨开芦苇往水边走去,芦苇有些倒在地上已经枯了,踏在上面沙沙之声不绝,觉着便似踏在雾上一般,有种恍惚迷离之感。
好容易走出芦苇丛,到了水边,眼前赫然现出了一块石碑。此时天上浓云已散,月色虽惨淡,但也明亮。裴明淮借着月光,看清了石碑上的三个字。
黄泉渡。
墓碑乃是青石,唯三字殷红,竟似鲜血写成一般!
裴明淮顿觉一股寒意自脚底升了起来,这时一阵冷风刮过,火折子也被吹熄了。再看那弯河水,水上也笼了一层淡淡白雾,淡如轻烟。水色浑浊,伴有一股恶臭,中人欲呕。裴明淮不觉皱了眉,左右一顾,耳边忽又听得一声呻吟,声音却是极近了。
他循身寻去,顿时呆住。那芦苇丛中竟倒着两个人,两人背上衣服都被撕开,见着都是肤色白皙,看身形一个是男,一个是女。此时月亮无巧不巧地正移到了头顶之上,将那两人的背照得清楚,裴明淮不觉瞪大了双眼,怔在当处。
两人的背上皆有大片刺青,几乎覆着了大半个背。那刺青色彩鲜艳,描绘精细,无比生动。
裴明淮失声道:“十罗刹?!”
裴明淮于佛理甚精,自然记得《妙法莲华经》有云:十罗刹本为恶鬼,性情凶厉,啖人血肉。后为世尊所感,护持信奉佛法之众生。他此时自然也省起,方才在灯笼上所见的那尊执云观海的白面菩萨,必定是十罗刹中的毗蓝婆罗刹无疑。那男子背上的罗刹刺青,虽作美女之形,却生有曲齿,怪异之极,定是曲齿罗刹。
目光转处,他又见着地上落了两朵花。这花有五瓣,花苞深红如血,开出来的花却是洁白如雪。
裴明淮伸手拾了起来,却又一怔,那花竟不是鲜花,而是干花,只保存得极好而已。
他忽觉着那女子微微地动了一下,急忙弯下腰,将那女子翻过了身。他本待去探那女子呼吸,但月光清明,一见着那女子之脸,立时打了个寒颤,手猛地一松,那女子又落入了芦苇丛中。
那女子的一张脸,赫然竟是罗刹鬼脸!
裴明淮定了定神,把那女子再扶了起来。不知何人,依照罗刹模样,精描细画,重彩浓绘,给她画上了一张罗刹鬼脸。裴明淮见她背上罗刹刺青身着金色衣衫,一手持璎珞,想必便是十罗刹中的“持璎珞罗刹”,据佛经言,貌如天女,秀丽无比。这女子手上挽了璎珞,脸上色彩极之浓重艳丽,肤作雪白,唇作血红,眼角描了血红眼线,额上还另有一只眼睛,这只眼用一颗红色玉石嵌在额上,旁边彩绘繁复,血光四射,诡异无比。
他去探女子呼吸,只觉细如游丝,他身边虽也有不少灵丹妙药,但看这女子情形古怪,也不知如何施救,只得先取了一粒药,塞入她口中,望能暂时保她性命。
他再去看倒在一侧的男子,这一回见到那男子的脸也画作了罗刹之状,只眨了眨眼,并未退缩。那张脸作淡青之色,唇画作淡金,眼角描的眼线却是深青色。这男子的脉搏甚是有力,只人也尚在昏迷之中。
这时白雾更浓,裴明淮已看不到丈许之外。他站起身,寻找方才自己过来的方向,想赶快把这二人带离此处。突然,他听到了一声阴恻恻的笑声。那笑声忽远忽近,尖利怪异,有如夜枭啼叫,生生地让裴明淮寒毛都竖了起来。
“谁?”
裴明淮大声喝问,浓雾白茫茫的一片,他被困在其中,什么也看不见。过了一歇,那笑声又响了起来,裴明淮努力想辨明笑声发出的方向,但那声音飘浮不定,虽在身边,却实在摸不清来处。
“一介凡夫,怎敢枉自闯到黄泉渡?速速退去,饶你性命……”
那声音更细,却极尖锐诡异,裴明淮只觉似有无数细针在刺着耳膜,十分难受。当下喝道:“你是何人?”
笑声又响了起来,裴明淮心里担忧那两人,不欲与这怪声作无谓纠缠,便将那一男一女一手一个架了起来。这时,突听那声音猛地拔高了,更是尖细刺耳:“已入幽冥之人,你也敢抢?还不放下!”
裴明淮冷笑道:“我便要抢,你又能怎的?”
那声音又是一声怪笑,裴明淮正凝神注意四周,忽然听到远处有人高叫道:“明淮,可是你在这里?若在,赶快回答!”
裴明淮听到那声音,心下一喜,当即叫道:“英扬,我在这边!”
英扬的回答,却似顿了一顿:“你……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