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的日子实在是无趣,不止是凌羽呆得腻烦,文帝自己又何尝不是,出巡也罢,出征也罢,什么都好。这日见天色清朗,凌羽一脸百无聊赖躺着晒太阳,文帝便道:“想不想出去玩?”
凌羽立时坐了起来,道:“想,陛下说去哪?”
文帝想了想,道:“去旋鸿池,如何?”
凌羽拍手笑道:“我知道那里有个湖,很多大雁。去哪儿都是好的,只要不呆在这里就好。”
文帝叹了口气,道:“知道了,这趟出征的时候带你去就是,不必一找着机会就来闹朕。”
凌羽大喜,道:“陛下说了,可不能不算话。”
“我什么时候有说话不算话过。”文帝道。
漩鸿池离宫本来不远,也就四十余里。文帝坐了小楼辇,唤了凌羽坐在旁边。凌羽却见着前面有象辇,笑道:“陛下,让我坐那个吧,那个好玩。”
文帝啼笑皆非,道:“你老老实实跟着我,那不是坐的。”
林金律也道:“阿羽,那个怕摔啊,还是听陛下的,别坐吧。”
“我只听说过,还是第一回见,就让我坐坐吧。”凌羽眨着眼睛看文帝,文帝无奈,道,“等出了城,你要坐就坐吧。在城里面坐,那真成了笑话了,怕是从来还没人要坐象辇的吧?只是小心点儿,可别摔了。”
凌羽见他应允,笑道:“陛下不用担心,我现在好多了,没那么娇气了。”
听他这么一说,文帝对着他凝神看去,果然看到凌羽眉心之间有点淡淡的红色。心中也不知道是喜是忧,道:“你的内丹快炼回来了?”
“哪那么容易。”凌羽道,“差的那一分,怕是十年八年都未必成。否则,要悦般的那仙草作什么呢?”说了这话,见文帝没答言,便道,“陛下,你放心,炼不炼回来,我都不会跑的。只要你常常肯带我出来玩,我哪里都不去。”
文帝微笑道:“我若是忙起来,怕是没空带你出去玩,你是不是就要自己跑了?”
凌羽一笑,抬头看着文帝,道:“陛下把阿羽看成什么人了?”见文帝不语,想了一想,道,“罢啦,我不练了,免得陛下疑心。反正只要陛下待我好,那内丹有没有,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也惯了,也不觉得甚么了。”
文帝摇了摇头,道:“朕并无此意,你却多心了。”
旋鸿池这时节是水色青碧,还生了不少浅红色的花在水中,凫鸭鸳鸯,数不胜数。那紫宫舟也是华丽得很,其中数间水阁,尽饰珠玉锦绩。凌羽趴在栏杆上,笑着对文帝道:“我还没坐过这么大的船。”
文帝道:“听你说过,要到你家里,就得坐船。”
“是小船,大船就进不去了。”凌羽道,“这紫宫舟新得很,陛下都没什么空来游湖吧?”
文帝道:“本来是皇后想要的,不过,她倒是一回都没坐过。”
凌羽自然也知道皇后去了邺都,文帝派人去了几趟,都请不回来。看了看文帝,在他脚边坐了下来,低声道:“陛下,是不是因为我那一回摔坏了她的金人,她生气了?”
“那倒不是。”文帝伸手拍了拍凌羽的头,道,“皇后从小就跟着姊姊,我跟她也是从小就在一处玩。朕一直就认定要立她为后,不管常太后怎么说,也不管祖宗的什么手铸金人。朕向来什么都不瞒她,也以为我做什么她都会听我的,可她……唉,她总是觉得我年纪越长,便越是心狠,又因为那件事……越来越躲着我了。她有一回还问我,是不是有朝一日,连她家的人我都会杀?”
凌羽侧头看他,道:“陛下会么?”
“倒是不会。”文帝道,“只是两个人再好,一旦牵扯多了,便没那么简单了。”
凌羽道:“所以陛下才待我好?我反正就是个野孩子,也没什么家族亲人,陛下不用在意那么多?”
文帝道:“你怎会扯到这处?”
凌羽笑笑,道:“陛下,这里水清,我下去玩玩。”文帝问道:“你会水?”
凌羽把嘴一撇,道:“我比鱼还会游哪。”话未落音,就一头扎进湖里,也不知游到哪里去了。
林金律一直在旁边听着他们说话,此时过来替文帝倒酒。文帝两眼望着湖面,道:“林常侍,我现在是真有些害怕。”
林金律道:“陛下何出此言?”
“你看凌羽,那么爱玩的性子,居然耐得住在平原王府呆了那几年。莫瓌怕被人发现,自然是一直关着他,说不见天日也不为过。”文帝淡淡地道,“他居然也就待下来了,我想想真是怕,他究竟要怎么样才捱得下来。”
林金律听着只觉惴惴,半日方道:“陛下,那不也是没法子吗?他关着阿羽,阿羽又能怎么办?”
“若是朕关着他,不要说几年了,只怕几日就得要闹翻天了。”文帝笑道,“他却不敢在莫瓌面前闹,你可知道为什么?”
林金律哪里敢答,也自然不能答。这时候凌羽湿淋淋地从水里冒了出来,手里还抓了一条鱼,笑道:“陛下,你要不要下来?”
文帝道:“别玩久了,水凉。”对林金律道,“让人弄些热汤来。”
林金律答应着,迟疑半晌,道:“陛下,恕臣问句不该问的。平原王,他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死?”
“自然是没死。”文帝道,“而且,凌羽定然也知道,否则早不是这个样子。朕倒是好奇得很,若我真杀了他大哥,他又会如何?会不会恨朕一辈子,再也不理朕?”
凌羽总算是游够了上来了,在金钮屈戌屏风后面脱湿了的衣服。文帝走过去笑道:“不知道你家那里的水,又是什么样子。”
凌羽道:“好看得紧,桃树成林。坐在小船上,那桃花的花瓣就顺着溪水飘过来了……”这时天已经晚了,风一吹,凌羽“阿欠”一声,打了个喷嚏。文帝随手拿了绣被,披在他身上,道:“别着凉了。”
凌羽怔了一怔,文帝见他眼里忽然露出恍惚之意,道:“怎么了?”
“……没什么。”凌羽道,伸手去取衣服。只听得琉璃珠串成的帘子被湖上的风吹得作响。凌羽扭过头去,望着湖水,低声道:“陛下,我饿了。”
一时膳传来了,凌羽看着那味莼菜鲈鱼羹,道:“这湖里,不该有鲈鱼啊。我家里那处倒是多得很,溪里一抓一把呢。”
“从洛阳那边送过来的。”文帝笑道,“你尝着比你家里的如何?不是以前有个人,为了吃这味菜,连官都不愿意做,回老家去了么?”
他这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妥,凌羽本来在笑,这时候笑容也滞了一滞。只听凌羽低声地道:“为一味菜,是不值。”
那夜便在湖边的行宫住了,文帝睡到半夜,忽听着笛声远远地自湖边传来,却是极熟悉的调子,便坐起了身来。
林金律见文帝醒了,过来道:“陛下,阿羽悄悄跑出去了,也不知今儿个是怎么了,一直不太对劲。听他今儿个说的话,难不成是想家了?”
文帝听那笛声清悦,吹的便是凌羽初进宫那日,在九华堂给自己吹的曲子。一时间百感交集,竟说不出话来。林金律见他脸色不对,忙道:“陛下,怎么了?我叫人去唤他回来。”
“……不必了,让他在那里吹他的笛子吧。”文帝一笑,道,“你想必不知那是什么曲子吧?裴霖是第一回听到的时候便知道了,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穆庆一打岔,他便也不说了。他素来渊博,想必是从那时候便猜到凌羽是从哪里来的了。今日朕带凌羽出来坐船,倒让他想起从前的事了。”
再侧耳听去,笛声悠扬清婉,却似有淡淡愁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