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王寅流泪满面,老曹等人,倒还罢了,石宝、厉天闰众人,都是惊诧莫名。
邓元觉瞪圆双眼,讶然道:“罢了,老王此人,素来爱摆谱,装的世外高人一般,不料竟也流得猫尿,难道武大哥的老婆,当真便是他女儿?”
曹操上下打量此人,这个王寅,四十余岁年纪,身高七尺余,不甚魁伟,生得修眉俊目,鼻高口小,白净净一张面皮,颔下五绺胡须飘洒,眉眼五官,同师师有六七分相似,只是硬朗些许,不由暗自点头。
心中忖道:不料这厮,倒是个难得的美男子,看他披挂这身龙鳞甲,倒是同刘大耳帐下赵云有些神似。
当下道:“师师自入我家,也曾同我说过幼年旧事,只是如她述说,生父吃了官司,早已不在人世。”
话说到这份上,王寅更无疑虑,流泪长叹:“世事荒谬离奇,每每阴差阳错,捉弄人生,‘武孟德’,还有诸位兄弟,且听王某道来——”
原来这个王寅,本是东京人氏,家中历代经营染坊,虽非大富,却也殷实,自幼便好学武,寻门路进了御拳馆,学成一身武艺,本要从军谋个前程,却因琐事殴打上司,逐出馆去,回家继承了家业。
十九岁上,父母替他娶了一房媳妇,夫妻两个恩爱异常,只是那女子体质纤弱,入门三年方有身孕,好容易诞下一女,自家却因难产而逝。
王寅悲痛之余,独自抚养女儿,因无母乳,故以豆浆替之,侥幸得活,却于三岁时染得一病,百般问药无效,王寅病急乱投医,抱入大相国寺,欲在佛前寄个名字,恰好遇见一位智真和尚,说她有佛缘,收做记名弟子,赐名师师,归来果然病愈。
说到这里,鲁智深惊奇道:“智真和尚?岂不是我师父?”说着看向曹操,瞠目结舌:“三嫂嫂……竟然是洒家的师妹?”
看官听说,智真和尚道行不浅,当初收录鲁智深时,看出他来历不凡,故此代师收徒,同在智字辈,取名智深。鲁智深却是个豁达通透的性子,懒得计较这些事务,只把智真当作师父般敬重。
曹操也纳闷,疑惑道:“僧人法号取做智真,并不为奇,或者同名,亦未可知。”
鲁智深摇头道:“不然。若是别寺,或是同名,大相国寺却是吾师出身处,后来的主持智清禅师,便是吾师的师弟,否则当初闹翻了五台山,何以荐得洒家去彼处?”
他把因果说得透彻,曹操想了想,也觉有趣,不由笑道:“这般说来,我倒做了师兄的妹夫。”
鲁智深咧口大笑,又催王寅快往下说。
王寅追忆往事,满心惨伤,正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却被他跳出打断,此刻见他大剌剌又来催,也是无奈,翻了个白眼,便继续说道:“王某学了一身武艺,又值气盛年轻,自然免不得招摇过市、打抱不平,先还有爹娘约束,后来二老陆续去世,越发没了忌惮,一来二去,也在江湖中搏了个名号,叫做‘玉面枪神’。”
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绍圣三年(1096),因要替人出头,同皇城司的人起了纷争,吃他陷害入狱,罗织了许多罪名,只待秋后问斩,在死牢中关押数月,幸得江湖上的朋友冒险劫狱,及待潜回家中时,却见店铺屋舍,尽数被充公发卖,师师亦没了踪迹。”
“王某彼时,心急如焚,询问四邻,都道是先前还常常见她在街面上游荡讨吃,后来却不曾见了。又找到昔日家仆,亦道不知。诸位,那时师师不过四岁!小小孤女,无人看顾,想来不是饿死,就是吃鬼樊楼、无忧洞里的拐子捉了去。”
说到这里,王寅双目通红,脸上狂态毕露,咬牙切齿,好不狰狞。
老曹此前去东京汴梁,倒也听得高衙内吹嘘城中轶事,道是此城地下,沟渠遍布,既深且广,多有亡命不法的恶徒匿居其中,自名为“无忧洞”,甚者盗匿妇人,又谓之“鬼樊楼”,历任开封府伊都不能禁绝,乃是人间地狱一般所在。
他虽明知师师无恙,但是遥想当年一个四岁幼女,父亲入狱将死,家产充公殆尽,独自漂泊在人鬼混杂的世间,真似小舟泛于汪洋,时刻有倾覆之险。
又想自家几个妻妾,三娘蛮横,金莲刁钻,玉藻前妖媚,唯有师师,识大体、知小意,几无所短,然而若非幼时辛苦,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儿,又岂能活成这般面面俱到模样?
再想师师自小历经许多苦楚,偏偏生成菩萨心肠,豪杰肝胆,愈发觉得可贵、可怜、可爱、可敬,一时间不由百感交集——
他虽是枭雄心性,毕竟也有诗人情肠,思绪几转,不由将头一低,洒下几滴英雄泪来。
王寅正说到咬牙处,忽见老曹饮泣落泪,心中顿时一暖,对老曹好感生出五分好感:罢了!本来看他矮矬,还为孩儿抱屈,如今看来,倒是个有情有义汉子,又是名动江湖的豪杰,却也配得上我的师师。
他本要继续往下说的,此刻却忽然指着曹操道:“‘武孟德’,若当时你处在王某境地,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却当如何?”
曹操因前世缘故,心理年龄远比生理为大,对家中妻妾,多少有一份长辈对晚辈的宠溺之情,倒是颇能代入父亲角色。
稍稍一想,便觉一股火气充塞心胸,沉声喝道:“既然呼天不应,吾便掀了这天,叫地不灵,那就陷了这地!偌大东京,若真个容不下一介孤女,呵呵……不杀他一个满城流血,如何销得这口不平之气?”
说话之间,一身杀气,陡然升腾。
洞中好汉哪个手上短了百八十条人命?却都齐齐打个寒颤,王寅听在耳里,也是一惊:乖乖!我这个女婿,莫非是哪个魔王转世?怎地这般重杀气?
他们又岂知道,老曹这等人,平日或还宽宏,但若真遇上过不去事,发起疯来,便是一座大城,说屠也便屠了。
所谓杀人盈野,于别人只是形容,于他却是再写实不过的白描——
当初因父亲曹嵩被徐州牧陶谦的部将害死,曹操杀得徐州五县鸡犬不存,泗水为之不留,明明有匡国之志,亦知此举必在史书上留下千古骂名,却也肆意而行,其性可见。
王寅缘何忽然要问曹操怎么做?
其实他心里本有个小算盘,便是听到李逵、鲁智深一口一个“三嫂”,心道这矮子好艳福,娶了我的女儿,竟然似是做小?如今又要娶方金芝,他后宅中美女如云,岂不分夺了吾女的恩爱?哼,我若不知便也罢了,既知是我女儿,当爹的岂能不给她撑腰作主?
故此特意问曹操会怎么做,本是以为曹操所做之事,必然不如自己酷毒,届时说出自家的手段,惊他一跳,也好晓得这个丈人的厉害。
却不料老曹一开口,竟然是有屠城之意,那一身杀气恍若实质般,这叫老王还怎么比?当下呆呆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