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夜色深沉。
秦宫中的第一个夜晚,月上中天,星子稀疏,散落在漆黑的夜空。
燕珝感受着自己怀中温热的身躯,一点点被?黑暗掠夺了?意识,陷入无尽的梦里?。
……
他睁开眼,怀中的触感不在,燕珝一激灵,瞬间便清醒过来。
环视四周,没有看到她的身影,下意识想要呼唤,却忽然顿住。
这不是现实,这是梦中。
他有许久都没能?梦到她了?,朝政很忙,不可能?完全?做到随心所?欲地想睡便睡。稍多睡些时辰,不止是孙安,还有哪些烦人的言官便又要开始吵嘴。烦不胜烦。
寻来的道士说?,那梦,可能?是她的亡魂在他身边,不愿离散。
他挣扎许久,问那些道士,她如此,究竟能?否顺利往生。
道士问他,陛下究竟想要娘娘留下,还是往生。
燕珝怔愣良久,最?后还是让他们下去了?。
此后一月,他未曾召见过任何道士,也刻意没在梦中寻她。只有极少数,他想她想得快要发疯的时候,才拿着?他的同心结,祈求同她在梦中,再见一次。
他今日入眠,有她在怀中,早便忘了?那同心结。今晨被?付彻知在勤政殿叫醒,那同心结应当还落在那里?。
不在此处。
没了?那同心结,怎么还能?梦到……燕珝稍回神?,看向梦中的环境。
在东宫,他堪堪分清了?环境,那令他魂牵梦萦的倩影已然推开了?东宫的大门。
这梦中,也恨寒凉。燕珝闭上双眼,感受着?有些凉的气温,还有那不甚好闻的炭火味儿。稍一思索,想起?此时他们应该在……顺宁二十一年。
顺宁二十一年,他睁开双眼。
看着?少女翩跹的步伐,带着?些笑。
阿枝朝他走来,身后神?神?秘秘地,不知拿了?什么东西,面上的笑也有些狡黠。
万分灵动。
燕珝光是看着?心情就极好,看着?她往这个?方向走来,下意识张开手想要接住,却猛地想起?自己在梦中。
她不是在对自己笑。
是对曾经的他笑。
心中没来由地有了?些憋闷。他约莫明白这是什么时候,也记得当时的他,是怎样的一个?臭脾气。
在现在看来,颇有些不识好歹,他这么评价。
嫉妒。
他觉得,自己在嫉妒曾经拥有这样好的她,却不懂珍惜的,少年的燕珝。
但……他当时也才……十八岁,还未满十九,感情经历匮乏得可怜,在这样尔虞我?诈的深宫中,哪里?知道这是情。
心中早便被?无数场风拂过,在贫瘠的荒原上洒满了?种子。等?他回过神?来,甘霖初将,已是草木繁盛,再不见荒原。
阿枝越过他,悄步走到书?桌边。
“嘿!”
书?桌旁有些消瘦的少年抬首,半点没被?吓到。
“推门的声音那样大,还想吓人?”
声音浅淡,语气平缓,没接住她欢喜的情绪。
阿枝也不恼,自顾自将身后的东西拿出。
“瞧瞧,这是什么?”
燕珝没抬头,垂首将最?后一个?字写?完,才缓缓抬眼,“什么?”
阿枝伸出手,递给他瞧。
“纸,还有些墨。”
燕珝视线落在她手上包好的墨砚上,底下的宣纸叠得整齐,干干净净。
喉头微动,“哪里?来的?”
她前些日子看他的东宫中有不少书?册,便知晓他博学。但他禁足中,没了?日常笔墨供应,宫中余量不多。她是提过几次要给他寻些纸墨,但他没当真。
燕珝不蠢,知晓她对他好,一是看他可怜,尽点善心和责任,二是……最?重要的,她怕他死了?。
无论如何他还是皇族人,他这会儿若死了?,殉葬避无可避。
但这笔墨,毕竟是生死之外的。
他抬眼看她,因着?膝盖的伤还没好,他的腿上被?她强硬地带上了?两个?护膝,这会儿只能?坐着?,抬头看她歪着?脑袋,偷瞧他写?的字。
“咚咚”。
他轻敲桌子的边沿,唤回她的神?智。
“哪里?来的?”
又重复了?一遍。
阿枝看他没接过,讪讪将手中的东西放下,放在他手边,推了?推。
“宫里?,都能?换的。”
燕珝轻叹。
“你那笼箱中的东西,能?换多久?”
“还有很多,不少,”她汉话还不是很好,比划着?,“这个?是够的。”
她完全?不懂自己那笼箱之中的东西究竟值多少钱,包括茯苓。她们主仆二人,拿贵价的珍宝去换根本不值钱,却自以为很好的纸墨。
这些纸,只怕也是同她们交易的宫女太监们偷来,或是低价从外面买来的。
燕珝垂眸看着?那笔墨,又看她眼神?偷瞄他纸上的字。
原也不是为他,燕珝心中嘲讽轻笑,是她自己想认字。
自己那日鬼使神?差将话说?出了?口,说?教她认字。没几日她便这样将纸笔都送了?来,原来并不是为他。
燕珝看她那眼神?始终粘在纸墨上,都不舍得分他半分,出声道:“看得懂吗?”
阿枝摇头,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她不会,只是觉得殿下这几个?字画得真漂亮,不像她有时用树枝在沙地上学着?描的,总是歪歪扭扭,没个?形状。
“上回,是不是说?教你写?字?”
“啊?”阿枝忽得回神?,脸上有些红,“对,对。”
是说?过,她也一直记着?呢。
……不过她送来纸笔不是因为这个?呀,她是真的觉得,他喜欢,并且需要这些。
他不会觉得自己是因为这个?才眼巴巴送来讨好他的吧?阿枝咬了?咬唇瓣,笨嘴拙舌不知该如何解释。
汉话,好难。
细细想来,她觉得自己也有些多余……其实,只要保住他的命就成了?,不是么?
阿枝心中偶有懊恼,但看见他书?写?时那专注的模样,便觉得怎样都行。
不过是些笔墨纸砚而已。
罢了?罢了?,管他如何想的,他之前主动提出教自己写?字,想来应当不会介意。
她微微有些上挑的眼尾带着?点试探,道:“那……殿下可以教我?吗?”
阿枝推了?推那墨砚。
“就当,拜师礼?”
耳边似乎传来一声轻笑,阿枝看他稍动了?动,点头。
“来看。”
阿枝凑近了?些,站到他身侧。
稍微站近,二人身上的气息便开始交缠。她身上似有若无的淡香,不同北凉人浓重的体味,也不同大秦时兴的熏香,只是淡香,一点点旋入燕珝的心尖。
而燕珝身上淡淡的草药味,还有些刺鼻的艾草气,一层层缠绕在阿枝的周围,直直沁入躯体,到她的每一处。
距离有些近,他们两人都这么觉得。
稍稍僵了?一瞬,燕珝主动开口,打破了?这个?僵硬的氛围。
“会握笔吗?”
阿枝站在他的左手侧,右手一抬,不小心便触到了?他的肩膀。
他本就是坐着?,她站着?。这样高低交错着?极容易碰上,两人都一顿,阿枝主动退开些,这才抬手,接过他递来的笔。
她没见识,也没摸过几根笔,说?不清这是什么材质,只觉得摸着?极其舒服,像是玉一般,触手升温。
特别是……从他手上接过,好像还带着?点他指腹的温度。
阿枝冰凉的手触摸到那点点温度,好像手指的僵硬都开始融化。她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好像会一点。”
偷学着?还是握过笔的,但是握得好不好,标不标准,她就不清楚了?。
她按照印象,将笔握好,递给他看。
燕珝抬眼,没说?话。
叹口气,抬手,将她的手轻轻拉到身前。
阿枝被?带得微微前倾,身后的发丝不算规矩地飘落下来,撒在他的肩头。
燕珝微微侧目,却没将其拂下。
阿枝全?神?贯注着?,没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看着?燕珝长指拿起?另一只毛笔,做出了?正确的姿势给她看。
她定睛细细瞧着?,根据他的动作调整着?自己手指摆放的位置。明明看着?指节摆放的位置极其相?似,可他看着?就姿态闲适,她却歪歪扭扭,甚至别着?有些难受。
“不是如此,”燕珝声音很轻,稍稍靠近,那肩头的发丝垂落更多,同他漆黑的墨发渐渐纠缠,“这根指头不要那么僵硬……”
他抬起?手,将她的手拉近,捏住她的指尖,将其摆放到正确的位置上。
燕珝在室内待了?许久,虽说?炭火不好,但总归是暖和的。阿枝从外面进来,身子还凉着?,手指有些冰,带着?点春寒的僵硬,还有些……同他靠近的紧张。
冰凉的玉指忽得接触到那样热的指腹,她抿着?唇,掩盖着?手悬空着?的轻颤。
好歹是个?男子呢,阿枝忽得感受到他身上的气息,想要直起?身,却被?他拉住了?指尖。
他看着?心无旁骛,阿枝也不好分心,只能?将目光继续落在笔上。
燕珝将她的手指摆放好,道:“试试看,自己握着?。”
“……好。”
他收回了?指尖,方被?暖好的指尖忽然落空,被?稍冷的空气继续寒着?,显得有些孤单。
阿枝活动了?下,点头:“可以动。”
燕珝看她如此,让了?位置,道:“来试着?写?几个?字。”
他也没教过人,时间太长,他也不记得自己当年学写?字的时候是怎样的一个?情境了?。只记得他开蒙很早,极小的时候就被?母后押着?坐在桌前,学着?握笔,写?字。
那样的记忆并不算愉快,但他是个?好孩子,好太子。
他至今都不觉得这样很好,可他也不觉得,那样不好。
矛盾而又复杂。若没有当时,也没有如今的他。
收回思绪,看着?阿枝小心翼翼地学着?他的样子,沾了?点墨,挺直了?背脊,将笔落下。
“啪”。
笔还未落,墨点先落。
偌大的一个?末点在燕珝方才写?好的字旁,刺眼得很,丑得要命。
“……”燕珝什么都没说?,只是轻挪了?脚步,阿枝却觉得他还不如说?些什么,脸都涨红了?。
燕珝摇摇头,“继续写?吧,矜持些。”
阿枝咬牙,心一横,睨着?燕珝方才写?好的墨迹,照猫画虎随便写?了?个?什么。
不认识,管他的!
似乎听到他一声叹息。
燕珝站近了?些,能?感受到他站到了?她的身后,虚虚揽着?她,右手握住了?她的右手。虎口处张开,大掌将她的五指紧紧包裹,穿过她指头的缝隙,握住了?毛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