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再次相见又是何时。
可比起重逢,对于他们来说更多的可能性是在突然的某一天,从军内频道听到对方牺牲的讣告。
……
要求得到满足的桑觉没急着进食,一直盯着驾驶座上的霍延己看。
被这样幽幽的目光盯着,多少会有种诡异之感,但霍延己显然习惯了,表情没有一丝变化,方向盘也把得很稳。
只是苦了玻璃器皿里的类人生物,一直躲着桑觉手扶的地方,可劲儿往角落里缩。
“我知道。”桑觉收回目光,小声地自言自语道,“你是因为我要因为人类而回到地底,才满足我的所有要求……这叫内、愧疚,不是真正的爱。”
霍延己平静看着前方坎坷的泥路,他们先要经过一段地势缓和的平原。
“但是你不用愧疚,我是有条件的,也没有觉得这样不好,反正我也不喜欢安全区,只是回到原来的地方而已。”
“……只是回到原来的地方。”霍延己重复了一遍。
桑觉发出一声疑问的鼻音,等待霍延己的后半句话,然后却没有然后了。
他能感觉到霍延己的气息又绷紧了,好像在生气,好像又不是生气。
他没话找话说:“我和凌根他们谈了四个条件,他们都同意了。”
霍延己嗯了声,没有追问。
桑觉问:“除了去废水,你不想知道其它三个条件吗?”
霍延己道:“不用告诉我。”
桑觉抿了下唇,低头不说话了。
他打开玻璃器皿,给那团液态物质透透气,明明有缝了,它却不敢逃,只是往更里的位置瑟缩着。
桑觉把手伸进去,像揉橡皮泥一样把它一块块撕碎,看着它们本能地蠕动凝聚,再撕碎,再凝聚,周而复始。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天真又残忍的味道,但车里唯一的人类并没有制止。
辽阔的平原正在疾驰的车速中不断后退,远处的森林逐渐映入眼帘,周围躁动的怪物声律越来越多,桑觉习以为常无视着。
从显示盘来看,他们已经开出五区三十公里了。
倏然间,刺耳的急刹声响起,黑色的装甲越野车猛得停在森林与平原的交界口。
桑觉鼻子动了动,暂时没有怪物朝他们过来。
他又不确定地看了眼身后,平原深处确实有怪物的低吼,但和他们没什么关系。
桑觉自觉他们在冷战,不想主动开口说话,就把一旁的地图塞进霍延己怀里,以为他是忘路了。
然而霍延己只是顺势握住他的手臂,在他疑惑转头时捏过他的下巴,突然倾身吻了上来。
主城出发前没有得到的吻。
急促的呼吸交错着,霍延己很快克制地结束了这个匆匆的吻。
他托着桑觉的后脑,也没撤开,只是抵着桑觉的额头,闭了闭眼道:“桑觉,你还有后悔的机会。”
桑觉搅弄了下手指,反问道:“为什么要后悔?”
“……”
是啊,为什么要后悔。
最爱的博士已经不在了,喜欢的人类都会在不久的将来一个个死去。而作为伴侣的霍延己,永远不能把他放在第一要位。
“你是在篡夺我逃跑吗?”说完桑觉又觉得不对劲,这个不能叫逃跑,于是他补充道,“篡夺我违约吗?”
“是撺掇。”
“哦……你是在撺掇我违约吗?”
“不算。”霍延己缓缓松开桑觉的脖子,目视前方,道,“你有能力离开,不受约束,最终结果并不受我控制——
“我只是在以律法意义上的丈夫名义……劝你想清楚。”
他们前几天刚在主城读过誓词,要相知相守,不离不弃,守护彼此的一切利益。
尽管他们知道誓词不可能实现,但还是读得很认真。
桑觉愣了会儿,下意识反驳道:“你是老婆,我是你的雄性,所以我才是丈夫。”
霍延己嗯了声。
桑觉有种一拳打过棉花里的郁闷感。
车子一直没启动,霍延己吃了点干粮,包里有三明治,桑觉也不感兴趣,把类人生物揪成一块一块的,吃甜点似的。
“我应当不会后悔的。”桑觉出神地看着远方,突然低声道,“我只是想完成博士的愿望。”
“你看过她的临终视频了。”霍延己陈述道。
“博士只有两个愿望,一个是我,一个是人类。”桑觉垂眸,黑长的睫毛轻颤,“可代表人类的那个愿望很大,代表我的那个愿望很小。”
这段日子,桑觉慢慢理解了,对于有些人来说,私人感情永远不会超越信仰与种族利益。哪怕是对人类恨之入骨的霍将眠,到死也都还做着对人类有利的事。
有些忠诚是刻在骨子里的。
桑觉不知道如果博士在这里会不会选他,但他不想被博士选择。
他不想要博士痛苦。
霍延己缓缓握住方向盘,骨节分明,手背青筋毕露,皮肤绷得很紧。
他今天未穿军装,但军装不仅仅是那套厚重的服饰……它无处不在。
幽深的森林吞噬了渺小的装甲车,周围光线骤沉,比夜晚还黑。
路上断断续续开了一个晚上,终于在第二日清晨抵达了废水研究高地外围。
废水的地势很微妙,在两个倾倒的峡谷下面,只有一条狭长的天缝能朝底下透过一点光。
桑觉变成恶龙,带着霍延己飞到最高处。
他俯视着这一切,看不出丝毫昔日研究所的影子。
如今的废水脏污,黑暗,恐怖。
昔日偌大的研究所干净、整洁、人来人往,不止有实验室,还有娱乐设施、人造森林与溪流。
桑觉眼睛慢慢红了,他呐呐侧头,确认道:“我们时不时走错了?”
“没有走错。”霍延己道,“陨石季的时候,这里受了重创,原本研究所的位置下沉,两边峡谷坍塌,形成了如今的地势。”
人类坐在恶龙身上,向着两峡之间的天缝俯冲。它当真极为狭窄,只够容纳一只恶龙展开龙翼。
而三角阴影里的内部空间又极为广阔,狭长的天光落在地上,只照亮了一条黑暗的区域,其它什么都看不清,也过分寂静。
桑觉选了一个较为平整的地势降落,他并脚蹲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看到一点熟悉的东西了。
龙眼穿破黑暗,看见昔日的研究所部分建筑被切开,斜斜地栽进地下,只露出建筑一角。而另一半还算完好的建筑也蒙了黑色的脏污,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其中还有一些凸起的深色物质,正在以人眼难见的速度缓缓蠕动着,说不清是什么。
至于桑觉曾经嬉戏过的溪流……他偏头,看向一旁缓慢流动的黑色污水。
恶龙爪子刚探出,就被霍延己拉住,道:“水里有巨蛭。”
废水到处都是藏匿在黑暗里怪物,污染性极强。
霍延己话音刚落,旁边就传来一点微不可闻的窸窣声。他脸色一凛,刚掏出枪,就见桑觉一爪子剁去,血汁飚了一圈!
被踩在脚下的竟然是一只有成年女人腿一般长且粗的蜈蚣,密密麻麻的腿挣扎着翘起,头部还试图反卷起咬穿恶龙的腿脚。
然而桑觉这一块的皮肤虽没有鳞片,却十分粗糙,刺破的难度极高。他高高扬起龙翼,像穿肉串似的穿起来砸向远方的巨石,“砰”得一声!
整个幽深的峡谷间安静两秒,很快,被砸得七晕八素的巨型蜈蚣便被围食了——
周围窸窸窣窣的声音格外密集,四面八方的阴暗处钻出了不少分不清种类的虫类怪物,分食着还剩一口气的巨型蜈蚣。
它不会叫,因此连濒死的声音都没发出。
“小心点,别用脚直接踩了。”霍延己早已戴上特质手套,表情不算轻松,“据之前的消息,这片黑水里巨蛭与水的密度是5:1,最大的蜈蚣约莫八米,八百斤打底。”
这种生物的移动速度还极快,动静也很小,稍有放松就完蛋了。
最恐怖的是,整个废水片区怪物与面积的比例是2:1,也就是说你目前随意脚踩的一片地,黑暗中都可能藏着不知名的怪物,正窥伺着你。
幽暗、潮湿的峡谷内部,是黑暗生物最好的繁殖地。
霍延己抬眸看去:“研究所百分之八十的区域都沉进了地下,我们先从这些表露的建筑进去,再往下。”
桑觉已经开始嗡嗡作响了,周围的怪物声律太多,密集到难以分辨每一道的源头。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二号裂缝坍塌,极乐之眼出现极光异象的影响,桑觉感觉这些怪物对他的渴求度更高了。
只要处于能感知到他的范围,它们会放过一旁的霍延己,毫不犹豫地袭击自己。
一道道深色的血液飞溅在空气里,光线太暗,地面或岩石染上血色也看不清。
桑觉干脆用龙爪抱起霍延己,直接撞破高处的一扇玻璃,俯冲进了半截建筑中。
然而里面也不太平,密密麻麻的黑色幼虫汇聚在一起,就像一只巨型怪物,蠕动着怪异的黑色皮肤。
“别动。”
霍延己拉住试图几脚踩死的桑觉,掏出一瓶火岩浆——正是最早投放七区下水道的那种。
“啪嗒”一声,外表的玻璃器皿碎了一地,幼虫像褪去的潮水般四散奔逃,却还是被冲天的火光波及,很快便烧成了灰烬。
霍延己道:“长腿毛虫把建筑当做巢穴繁殖幼虫,等再长大些它们就会出去吞噬其它生物。”
“吼。”桑觉的心情显然很不好,龙鳞绷得很紧。
他们越过幼虫巢穴,走进研究所昔日的外部长廊,尽头就是一具尸骸。
看尸骸的情况,应该死了没几个月,但身上血肉干干净净,全都成了怪物的养分。
而黑水外部之所以一具尸体都看不到,并不是没有人死去,而是有些污染物吃人连骨头都不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