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稚坐回车中,只觉得如同被人抽去了筋骨,丧失了全部力气。
没有丝毫逃出樊笼,天高任鸟飞的愉悦,只有无处可安放的怅然若失。
“陛下是个男子……”庞州冷眼旁观了半晌,终于出声道:“难道殿下还真的对他动情了吗?”
若没有动情,也不至于在分别时还如此难舍难飞吧。
“为何不能对他动情?!难道动情一事,只能存于男女之间吗?”楚稚压抑不住内心的激荡情感,终于出声道:“若同是男子,就算是二人经历死生,心意互通,也是……为世所不容的吗?!”
楚稚的眼尾微红,凝结了一抹晶莹:“可谁又能拦住自己的心?难道爱之前都要千思百量,去爱一个必须正确的人吗?”
前世今生,他总算把怨言都说了出来。
庞州怔怔望着楚稚,喉头微微起伏。
此刻的殿下仍然身着女装,双眸微红,却透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决绝,声如击玉,清亮激越。
这一刻的楚稚是他从来未见过,也是他不该见的。
庞州忙移开目光。
*
两日之后,楚稚的车驾至楚,此次他是以宝华公主的身份返楚,便下榻到了公主府中。
深夜时分,在楚国的心腹孟守,简阔皆双双来此拜见。
孟守一进门便跪地道:“臣有罪——出下策以至让殿下在雍国忍辱负重,实在难辞其咎。”
“起来。”
这两个字沉稳清越,蕴含令人安心的力量。
孟守只觉手臂一沉,已有人将自己托起。
他抬眸,和久久未曾谋面的楚稚对视。
今夜楚稚已褪下女装,只着一身青衫,月色如水,愈发显得他清雅难言,如仙山琼阁之人。
“事急从权。当时楚国有妖后祸国,和雍国的婚约又不能取消,也难为大人想出这一石二鸟的计谋——楚稚心中,格外感激大人。”
字字清晰,极为真诚。
二人皆恍惚了神色,记得殿下刚去雍国时,还是个不理朝政的惫懒之人,没曾想几个月不见,却如此气定神闲,宛如天外来客。
看来庞州说殿下恍若两人,果真不假。
二人未曾起疑,反而无比感激这段日子把他们的主公塑造成了这番模样。
三人寒暄几句,很快便进了正题。
“我在雍国几月,楚中之事,全仰仗二位先生。”楚稚的声音和措辞有几分青涩,但他的语声极为沉稳贵重,令人不由自主的臣服:“楚国之内,究竟是何状况?”
孟守拱手道:“之前妖后祸国,全凭殿下远程献计,才将此人除去,如今……”
“如今楚帝中风昏迷,朝政皆是右相在打理,但楚稚身为嫡子,又曾筹集粮食赈灾,在朝廷和民间的呼声也很高,大家都盼着皇子身子早些好转,能够撑起楚国江山。”
楚稚一直缄默听着。
看来楚国国内还是拥护正统的,只是“楚稚”一直缠绵病榻未曾露面,逐渐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
右相虽然如今嘴上说只是代理朝政,等“楚稚”身子一好,便归政于他,但只怕皇帝好做,若真的将实权从右相手中抢过来,也是极为不易之事。
这咸鱼还能不能当了……
楚稚只觉头疼:“本王怎么觉得……回到楚国,也不像是你们之前说得那般风平浪静。”
孟守忙道:“殿下切莫灰心,如今的形势利于我们,只要殿下康健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右相便无话可说,到时归政于殿下也是早晚之事。”
“不过楚国境内的确有不少势力,说是殿□□弱,不若就让右相摄政。”
“摄政?”楚稚淡淡转眸道:“右相为人如何?”
眼前人容颜清绝,墨发垂在皓如凝雪的脖颈间,让孟守不由得心神一震。
“右相……狼子野心,且立誓和雍国相争。”
“若是他当了楚国国君,怕是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啊。”
楚稚:“……”
涂曜所在的雍国是本书的天命所归,右相这么做,岂不是要以卵击石,拿楚国百姓的生命硬磕吗……
他对当不当楚国皇帝无感,但这毕竟是他身为皇子的责任,这五年若是能和雍国和睦相处,他也能吃着红利苟到顺利回现代。
毕竟如今……此地也无人无事可以牵绊他的离去了。
楚稚沉吟道:“那楚国众人对公主出嫁的消息,又是怎么看?”
“公主出嫁雍国,两国便是姻亲,如今雍国强盛,全国上下皆是盛赞这婚事,说是天赐良缘。”
“天赐良缘……”
一样的身份,一样的经历。
若是女子,便是天赐良缘,若是男子,便是世所不容。
楚稚一时恍惚,轻声念着这四个字,许久未曾言语。
孟守以为楚稚在担心,便道:“殿下放心,大婚时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在长乐川已布置好山石和火药,到时会布置成山石震落,引发山火的情景……大火会将一切付之一炬,没有人会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
孟守低声道:“而且喜轿出了楚国,也不是我们的过错。我们的公主一去不归,我们还要向雍国讨人呢!”
楚稚久久未出一言,他仰眸望着窗外圆月,月色清辉倒映进他的眸间,说不出的寂寥孤独。
“先生安排得很好,就按先生所说的办吧。”楚稚静了片刻,才低声道:“那些送嫁的人……”
“那些送嫁的人定然回不来了……”孟守眸光一黯:“其中有死士,也有不知情的人……但这也是在所难免的,若事情败露,雍国挥师伐楚,到时我们定会伤亡更多无辜百姓。”
楚稚默然:“厚恤……这些人的家人吧。”
孟守点头:“还有一事——臣想右相既然想要和您相争,那定然不愿代表楚国皇室的楚宝华和雍国结亲——只是属下观察了很多天,发现右相一直未有动作,怕是也听天由命了。”
右相既然想篡权,自然不愿让楚国王室和雍帝结亲,但这婚事是早已定下的,楚宝华在雍几月,参与到了涂曜的夺位之争中,且深得雍国君臣的钦慕。
既然事已至此,右相为了楚国的安稳,也不能在明面上说什么反对。
“还有……大婚之时,是殿下亲自出面,还是找个容貌相似之人……”
找个人自然是最为稳妥的方法,但楚稚以楚宝华身份示人许久,怕是不少人都认得了。大婚那日要祭祀楚国太庙,拜别国君……一系列繁琐程序,若是找旁人,很容易看出不妥来。
楚稚轻声道:“在雍国,当时右相的人参加夜宴,和我碰过面。”
“那……只能再劳烦殿下一次。”孟守叹息,低声道:“此次之后,殿下便是楚国国君,再也不必裙装示人了。”
三人正在商谈,忽听外头有人传告道:“公主,有加急信传来……”
楚稚道了声进来,一个小内侍举着信禀道:“这是雍国国君传来的信。”
孟守忙正襟危坐,警惕道:“雍国国君?他有何事?”
那内侍轻咳一声:“这信……是给宝华公主私人的。”
孟守一怔,忙移开眼眸:“……”
楚稚接到那信,凝目看了许久,才缓缓拆开。
几行遒劲的字体跃然纸上,一撇一捺皆不在格中,如主人般恣肆不守规矩。
“为夫算着你这个时候也到楚国了,为夫算得准吧?”
“楚国人,还有你那病秧子哥哥没对你放肆吧?若是胆敢欺负你,朕有的是法子替你教训他们!”
“你就是心善,凡事多为自己着想些。”
“念你千万遍 夫君阿曜。”
楚稚按按眉心,不由得摇摇头。
几千里传书,就这么几句话。
此种事儿也只有涂曜能做得出。
涂曜总是这样,生怕有谁将他欺负了去。
一封信,楚稚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不知不觉,唇角就噙了笑意。
被人捧在心尖护着爱着,也许……自己本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吧。
楚稚垂眸,还是以楚宝华的口气,认认真真给涂曜回了一封信。
这封楚宝华的信,在涂曜看来,便是绝笔。
大婚之后,世上再无楚宝华。
孟守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幕:“殿下和雍国国君的感情似乎很好?”
“这也是有裨益之事。”孟守笑道,说得轻描淡写:“殿下以后和雍国国君,也算是有姻亲的人了。”
*
婚期已近,楚稚每日做的,便是过目送嫁名单,和陪嫁之物。
看到名单上有姝儿的名字,楚稚想也没想,直接便勾去了。
谁知第二日,姝儿却跪在殿中,执意想要前去。
“你明知此行……”楚稚摁住太阳穴,无奈道:“为何还要跟来?”
旁人也就罢了,毕竟不知根底,也只能为了圆谎忍痛,可姝儿却日夜跟随自己左右,小小的女孩子,不过十三四的年纪,在现代还在读中学呢,他怎么忍心让这么小的姑娘去冒险。
姝儿小小的身子跪下,一本正经道:“于私来说,奴婢侍奉殿下,如今恰是死生之际,奴婢怎能独善其身?”
“于公来说,当时为了婚约,让殿下代公主出嫁,姝儿有幸跟随,在雍国人眼中,奴婢就是您的贴身侍女。”姝儿眨眨眼:“大婚之日,贴身侍女却滞留在楚国,这算不算……也是一个疑点呀……”
“于公于私,姝儿都不会留在楚国。”
姝儿抬眸道:“请殿下恩准,让奴婢送您出嫁——”
楚稚凝目望她许久,终于长叹道:“你要前去也可,但定要跟好我。”
孟守布置的陷阱总是有分寸的。
只要姝儿跟好了自己,保住她一条命也不难。
楚稚暗暗下定决心,这次死遁归来后,定要好好善待小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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