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时王城已是一片惨淡凄凉的景象。
杰米有心站出来向民众宣讲一番防疫方面的知识,但他自身声望甚至不如海伦娜夫人。
因为,好歹海伦娜夫人身上,还有一个救助会创办人的身份,不像他,除非冒着被国王处死的风险,顶上疯帽子的身份,否则,人们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所以,他最终只能待在家中,默默整理好相关知识,再交由这位夫人去救助会中宣讲。
此外,他还特意将相关知识编辑成册,寄到反抗军那边,只嘱咐一句不要署名,避免被别人发现疯帽子和路易斯是同一个人,之后,便随他们处理了。
及至这许多事统统都办完,他那颗不安又烦躁的心方才彻底安定下来,自认已经尽了全力。
因此,可以心情平静地待在家里,顶着疯帽子二代的笔名,继续辱骂国王种种不作为了。
又过了约莫一周左右。
瘟疫依然没能自动消失,显见短期内是不会好了。
理查德国王干脆再次下令,又要邻里之间互相监督和举报,依旧是老规矩,只要被举报者有一点儿症状,哪怕再轻微,也会被处死。
美其名曰是为了不让瘟疫扩散,所以,宁错杀也不放过!
杰米有心去劝阻,但心知自己说话并没什么重量,担心说了没用,便跑去忽悠便宜爹——德莱塞尔大人去“为民请命”。
德莱塞尔大人出身旧贵族,对底层平民百姓其实也没什么过多的同情。
但他生性一板一眼,最喜比照历代忠臣的模样做事。而忠臣向来是讲究爱国爱民的。因此,虽然知道国王不喜自己,仍然坚持地跑了一趟宫里,向国王为那些民众求情。
他提出建议,用疫病院来代替处死,也就是发现些微症状后,可以暂不进行处死,先将人扔到疫病院里,隔离起来。
理查德国王想了想,考虑到那疫病院也不会建在王宫附近,于自己并没什么妨碍,便同意了。
只是,这条政策是打着德莱塞尔大人的名头公布出去的。
按道理来说,这算是仁政。
毕竟,将人关到疫病院中,好歹是比处死强。
可这个世界不同于现代社会,临时成立的疫病院中,压根就没有什么合理的规章法度,更没人去专门照顾和管理。病人往里一扔,缺医少药就不说了,连食水都不见得能供应周全。
这样一来,人一旦被关进去,其实和等死也没什么区别,甚至这比直接处死还要难过百倍。
因为,处死是死;
关进去等死,反要遭受一番死前折磨。
于是,德莱塞尔大人明明是做了一件好事,却又一次遭到了民间无知百姓的一轮谩骂。
他们不去想疫病院的存在代替了处死,本意是要救人性命的,只知道,因着这位德莱塞尔大人的缘故,好些人都要被关进一个可怕的地方等死了!
于是,所有人都恨起了这位大人。
当时,有因疫病死光的家庭,门口会被人用红粉笔画上十字,代表这家人是因疫病而死,警告外人不要轻易进入。
可等到疫病院的事情一出。
德莱塞尔家的大门口便不知被谁也画上了一个晦气的红十字。
德莱塞尔夫人因此对丈夫和便宜儿子杰米有了颇多怨言,认为他们纯属多管闲事,还牵累家里。
但前者是一家之主,她不敢过多唠叨;
后者早就是半搬出去的状态,日常都住到海伦娜夫人那边,也没办法让她发泄。
最终,她只得将所有精力和时间都投放到了女儿苏珊娜身上,极严厉地教导知识,又极刻板地纠正她的一言一行,还时常讲一些女子应怎么怎么贞静贤淑,且毫无怨言地为家庭奉献一切……弄得苏珊娜苦不堪言。
之后,民众们许是怕一个不小心就被人关进疫病院,纷纷开始向城外逃窜。
这时候,朱迪安便打着“不能让疫病传染源再传染到外面”的正义名头,向国王请求限制王城民众们的进出。
他这一次非常有头脑地提出了:“只有领到了官方出具的健康证明后,才能出入王城。”
想法依旧是很好的。
理查德国王也利落地同意了。
但很快,杰米发现一件神奇的事情,原来那个所谓的健康证明,竟是可以进行买卖的。
一份健康证明价值大约在五百左右;
如果一家人来购买,还能给一个打折的家庭(团购)价格。
除此以外,由于购买健康证明的人非常多,往往需要排长队。
假如有人着急、想插队的话,官方这里……还提供插队价格。
几天后,朱迪安成功赚出一笔巨款。
他兴兴头头地进宫,同理查德国王分了分赃。
双方都很心满意足。
对此,带头去发国难财的一国之君竟还颇为感叹地说:“那些贵族都比我有钱呢!人人都喜欢找我要钱,却不知我才是最穷的一个!若是换了我,我可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买什么健康证明呀。”
朱迪安立刻奉承:“陛下乃神明降世,哪怕所有人都感染了疫病,你也是百病不侵的,又何须买什么健康证明呢?”
理查德国王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只因绝大部分人,好比库娜一般,仍旧笃信着君权神授那一套,将国王看作神明,然而,其实如贵族阶层,又如王室成员,却都是对此心知肚明的——国王也是一个普通人的。
可知道归知道,在听到这样的话后……
理查德国王仍旧是愉悦的,便又给朱迪安一个继续卖健康证明的权利,从此,不只是王城,各地方都是可以去卖的了。
杰米得知这则消息后,苦笑一声,竟已没了什么力气再去愤怒了。
自瘟疫爆发以来,种种荒诞可笑、前所未闻的奇葩行为,纷纷上演。
以至于他一时间都有些恍惚:
这世界到底是不是一个真实世界?
但不管他如何怀疑!
眼前现实……它就是如此的离谱!
平民百姓们拿不出钱来买什么健康证明,只能闭门不出,龟缩在家中。
贵族们倒是人手一份健康证明。
但有些更相信所谓命运的人,暂时还不愿离开王城,只稍稍减少聚会和宴饮的次数,对外声称“疫病是穷人之病,并不会波及有钱人和贵族”(其实不过是相对条件恶劣的穷人,有钱人的生活条件好一点儿、干净一点儿罢了);也有一些相对胆小的贵族还是恐惧,就陆陆续续地撤离王城,住到城外乡下的别墅中去了,试图以此来躲避瘟疫。
可不管大家具体采取什么措施。
最终结果都是——王城迅速地空旷起来。
到这个地步,举国上下,除了那些贵族外……
四处都只见一张张悲惨至极的面孔,哀鸣和痛哭之声日日不绝于耳。
杰米终究还是有些私心。
他见瘟疫发展至此,心中也很害怕,当即劝说海伦娜夫人:“夫人,明天咱们也离开城里,去乡下避一避吧!”
其时,除了神医现世,彻底解决疫病外……
其他人已经再无什么好办法来应对此类危急情况,只能自顾自地保命了。
所以,海伦娜夫人想了想,就别无他法地无奈答应了。
两人晚上一起收拾好行李,又将一些颇犯忌讳的文稿和资料妥善藏好,只等天一亮,便出城去乡下避难。
可第二天一早,海伦娜夫人才刚上了马车。
等杰米也要踏上马车的时候,一名仆人匆匆地跑了过来,连礼都来不及行地喊了一声:“等一等,路易斯少爷。”
杰米心生不妙地旋转身,问道:“什么事?”
那仆人哭丧着脸回答:“苏珊娜小姐不好了。”
杰米吃了一惊。
来不及细细思考,他随手便将马车门关上,转头朝车夫吩咐说:“一会儿不用等我,直接带夫人离开!”
接着,他又隔着车窗,对一脸担忧的海伦娜夫人勉强一笑:“亲爱的,看样子你只能自己去乡下了。”
海伦娜夫人忙说:“我陪你留下。”
杰米便摇摇头,又摆摆手,轻轻地说:“夫人,你就听我的吧!别让我又多一个人挂心。”
海伦娜夫人忍着泪点了点头。
她还记得苏珊娜是一个很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心知杰米此时的心情绝对不好受。
出于不想让对方担忧的想法……
她装出一副轻松态度,又露出一个笑容,一边任由马车夫打马扬鞭地前行,一边透着车窗,久久地注视着,直到他同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远……
而杰米也是站在原地,一直望着她,直到确定她已经走远,且不会回转后,才放心地转身,跟着仆人飞奔回府。
此时,德莱塞尔家早已是一片愁云惨雾。
但比平民百姓家庭好的地方在于,贵族总是有一些特权的!
因此,苏珊娜既没有被处死,也没有被送去什么疫病院。
她只是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身上出现了一些紫斑,一双眼睛紧闭,面色蜡黄,呼吸微弱得细不可察,若不仔细观察的话,还只当她已然断气。
德莱塞尔大人憔悴不堪地坐在一把椅子上,皱纹满面,头发斑白,竟似已是个垂暮老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