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刚刚亮那么一点儿。
杂货街两旁的店主们便要起床,开始备货了。
在整个王城,除了妓女和小偷等职业,他们应该算是起得最早的一批人。
这条街道顾名思义,全是搞批发、卖杂货的。
在这里,只要有钱,什么商品都能买到。
但是……
肥皂和蛋糕可以从同一个作坊,被放置在同一个容器里,被同时制作出来;
一顶顶精美假发在被制作时,旁边的牛羊可能还在哞哞、咩咩地叫着拉屎。
等到天彻底大亮,商人们会赶着马车过来,将提前订好的货物一车一车地拉走。
他们不会去管这些货物具体是在那里生产出来的,更不会去考虑什么生产环境的问题,只在乎这批货物的价格是不是足够便宜,能不能让他们赚更多的钱。
所以,在这样的一条街道上,通常看不到什么上层人士。
平日里,来来往往的,多数都是商人。
可即使是最有钱的商人,也不敢轻易在马车上做过多装饰。
一方面是怕被强盗抢劫,另一方面是怕被贵族勒索。
所以,当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一大早突然出现在街道上时……
街道两侧本来正忙活的店主们不约而同地放下手中活儿计,好奇地望了过去。
此时,杂货街还没到最热闹的时间。
街道很空旷,大家能清楚地听到车轮辘辘和马蹄的哒哒声。
那辆装饰无比华丽的马车就这么大模大样地驶进来……
又在人们沉默地注视下,不急不徐地驶向街道最深处,最终,停在了一幢破旧的小屋前。
直到这时,
街道两旁的店主们才恍然地收回目光:“原来是去找老巫婆的。”
国王同父异母的弟弟——亨利公爵缓缓走下了马车。
他腰间悬挂着一把剑,身上披着黑色的斗篷,脸上带了类似参加化妆舞会才会戴的那种半截面具,身后只跟了一个仆人。
那仆人恭恭敬敬地跟在后头,及至走到破屋的门前,才急忙上前一步,替公爵大人敲了敲门。
等到门打开了,那仆人又退到后头,同马车夫一起守在外面,公爵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屋子里的光线很暗。
更让人心烦的是,屋主在房间里悬挂了层层叠叠的帷幔,那些帷幔从天花板直垂到地板上,将本就狭小的空间给间隔的一块一块,弄得像个迷宫一般。
除此以外,空气中还漂浮着一阵奇特的香气,顺着香气往前走,又能隐隐约约看到紫色的光……
然后,在紫色光线的照耀下。
一个穿着深红色裙子的老太婆正坐在地毯上。
这是一个据说很会算命的老巫婆。
她手里拿着一杆长烟筒,尽管已经听到了客人的脚步声,却还在自顾自地抽着烟。
直到亨利公爵顺着香气和灯光,一步步地走到跟前了……
她才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朝着公爵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焦黄的牙齿:“不知这位贵人……找我有什么事呢?”
亨利公爵没急着回答,先不紧不慢地在屋子里转了转,又拿手指轻轻地拨弄了一下那些帷幔。
过了一会儿,他才重新走回老巫婆的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微微俯身,将纸打开,展示在她的眼前说:“还记得这个吗?”
“啊,我记得的,一个极好的生辰日子,命格尊贵。”巫婆伸出手,想去接那张纸。
但亨利公爵向后一退,收回了手,又将纸重新叠起,放回到口袋说:“我曾让你帮忙算过他的子嗣……”
“对,对,没错。”
老巫婆含含糊糊地回答:“命格极贵重,异性缘也好,但子嗣艰难。”
“他妻子前不久有孕了。”
亨利公爵慢慢说:“我想知道,这个孩子能不能生下来?”
巫婆于是朝着公爵露出了一个略怪异的笑容。
她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缓缓地吐出一团烟雾,在缭绕刺鼻的烟草气息中,嘶哑着嗓音问:“那么贵人您呢?您的意见呢?您是希望它生下来,还是不希望它生下来呢?”
亨利公爵的心脏不免剧烈跳动起来。
因为有着面具的遮掩,暂时看不清他现在具体是什么表情,但那种心神不定地来回踱步,以及,由于攥得太紧而稍稍爆出青筋的手背,依旧隐隐暴露出了他内心的挣扎。
约莫几十秒的时间,他猛地停下来,闭了闭眼睛,就从怀里掏出一个装满钱的钱袋,掷在了巫婆的身前!
然后,他再次俯下身,双眼紧紧盯着巫婆,压低了声音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不希望它生下来呢?”
老巫婆终于将手中片刻不离的长烟筒放到了一边,伸手捡起那个钱袋,又解开看了看,那张布满了皱纹的老脸上,就浮现出了一个笑容。
然后,她无比谄媚地回答:“您当然会如愿以偿的,大人。”
同一时间的饭店里。
杰米和德莱塞尔夫人的尴尬交谈还在继续。
“我必须申明一点,你不是我的儿子,我从来没做过不规矩的事情,我只是曾经短暂地充当过你的保护人。”
德莱塞尔夫人开门见山地说:“也请别问我,你的亲生父母是谁?很遗憾,我不能说。”
这一番话若是被路易斯那个傻小子听到,他大概会激动地追问不休吧?
杰米在心里默默地想。
可与之相反的是……
这话被他听到了,反而松了一口气。
冒认他人身份,本来就不怎么道德。
如果连对方的血脉亲人也一并占用,再肆意享受亲人给予的深厚情意,怎么想怎么别扭。
杰米在这个世界已经抛弃了太多节操。
可偶尔,他内心深处那些来自现代文明社会给予的深刻烙印,还是会让他不由自主地纠结和矫情一下,希望自己能守住一条底线,不要变成彻底的坏蛋。
因此,德莱塞尔夫人的话,反而让他轻松了。
最起码,他不用继续纠结‘要不要一会儿热泪盈眶地喊一声妈,再来个感人肺腑的母子相拥而泣’这样狗血的问题了。
但为了不引起德莱塞尔夫人的疑心。
杰米还是装出一副失望的样子,用忧伤的语气说了一番P话:“抱歉,夫人。听您这样说,我再也没办法保持高兴的心情了。”
“人总是会渴望父母的,这是源自血脉的天性,无法抗拒,也无法忽略。”
“如果一个人没有了父母,就好比水没了源头,大树没了根基。从此天地之间,孑然一身。当遭遇挫折时,无人安慰;当获得荣耀时,也无人鼓掌。哪怕世间有诸多喜乐之事,一旦想到,身边没有父母一起陪伴、分享,也会觉得索然无味,孤独寂寞。”
德莱塞尔夫人闻言,眼中闪烁水光,唇不由得微微颤动,脸上也显出了一份动容。
杰米见此,吓了一跳,生恐自己发挥太过,真把这位夫人感动地说出真相,让事情变得更麻烦。
所以,他当即话音一转说:“父母和子女之间的血脉亲情是无法斩断的,这本是上天注定。但是,假如有一天,他们必须狠心不认自己的子女……那么,这其中必然有着难言的苦衷!”
德莱塞尔夫人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杰米语气就更强烈了一些:“这份苦衷可能会伤害到什么、威胁到什么,最终会造成不好的后果。”
“唉!想想吧,为人子女的人,如果仅仅为了一己之私,忽略这份不好的后果,强求相认和团圆,甚至因此给父母带来危险,陷父母于糟糕的境地之中,那么……”
“其结果,也许并不能得偿所愿,反而只会迎来怨怼呀。”
说到此处,他又把声音特意降低了一点儿,一副压抑、低落的样子:“这么一来,一桩好事就此变为了坏事,本是诚挚的情意也统统被兑换做了胁迫他人的筹码。大家相看两厌,缘分耗尽……”
他用手遮住眼睛,痛苦地说:“这绝不是我想认亲的本意啊!”
德莱塞尔夫人不禁连连点头。
她表情异常复杂地感慨:“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杰米内心备受鼓舞。
他快速转动脑子,斟酌用词,努力让自己接下来的话,听起来有情有义、有理有据,达成目的的同时,还要不显得那么功利:“夫人,请您相信我。我从来没有真的想去破坏谁的家庭,我只是也渴望加入一个温馨的家。”
这话好像没毛病。
德莱塞尔夫人继续点头。
杰米又委曲求全地说:“但如果我的加入会导致破坏,那我一定远远看着,不让任何人知道我曾来过。”
德莱塞尔夫人不禁捏紧了手帕,又轻轻擦拭下眼角,反复地说:“你是个好孩子,是个好孩子。”
于是,杰米把语气慢慢放缓,又很温柔地安抚:“所以,请您也不要为此担心了,不要忧虑,也不要愁苦。因为我知道,在整件事情中,您一直是最无辜,也最高尚的一位。”
“您说,您曾短暂充当过我的保护人。”
“但事实上,在我看来,您一直是我的保护神,直到现在。”
“我至今还记得,您在信中那么认真地写着[请善待这个孩子,如果做不到的话。不要怀疑,最严厉的惩罚必将会降临到你的头上]。这一句话,已经保护了我十七年的日日夜夜……”
“夫人,我发自内心地感谢您。”
“不不,我没做那么多。”
德莱塞尔夫人不好意思地连连摆手。
杰米不理她的解释,继续情真意切地说:“能见到您,能当面感谢您,我已经很知足了,您真的不用担心我会造成什么麻烦。”
“接下来,我是会在王城讨生活。但我发誓,这纯粹是因为哪怕不能相认,我也想离亲生父母近一些的原因,当然,可能也有一点儿向往王城繁华的缘故,但不管因为什么,我都不会再去搅扰您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