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绫罗没急着等纪忱江答复, 只从他怀中退出来,没受到任何阻拦。
她平静看着纪忱江,“亦或我被女婢冷嘲热讽的时候?或者在我童时拉住王上衣袖那夜, 就注定了今日的结果?”
他并非善人,阿爹还犯了错, 他必不会是因为怜悯才允准她入府。
“阿棠。”纪忱江蹙眉, “我没你想的那么病态。”
傅绫罗点头, 声音依然轻柔,“那就是前者了。”
她眼神中的雾气似乎翻涌起来, 似是在回忆往昔, “那个时候,王上是觉得她们说得对, 还是冷眼看着我挣扎当个乐子?”
“在我划破自己手心, 倒在外面的时候,王上是觉得这个小女娘太会做戏, 还是耻笑她因为那点自以为掩藏的很好的心思,竟然软了身子?”
“王上一边同意明阿兄他们以王上的名义帮我立女户,又一边纵容廖夫人拿我阿娘的坟茔来威胁, 我去书房的时候, 您又以什么样的心情威胁我不许犯错, 怕我会缠上您?”
“我以房中术在王上身边站稳脚跟,王上可曾嘲讽, 这小女娘看起来胆小,回回都被吓软了腿也是浪荡……”
“阿棠!”纪忱江打断傅绫罗的话,上前一步逼近, 在要箍住她腰肢之前,看到她沁凉如水的眸子, 他压着冲动,捏了捏鼻梁。
“阿棠,我可以解释。”
傅绫罗垂眸,声音轻的风都能吹散:“好啊。”她听着。
纪忱江深吸了口气,胸口有些莫名烦躁,如同有只困兽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令他甚至起了陌生的惊惧情思。
他扶傅绫罗的肩膀,“我确不是良善之辈,可也没你想的那般糟糕,你拉住我衣袖的时候,若我是个畜生,大可以将你关起来,任我施为。”
傅绫罗脸色苍白了一点,也对,从始至终,他们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我从无儿女情长心思,也无风花雪月兴致,此前考虑所有事情都是以达成目的为准,我身边当时确实需要一个可信赖的女娘。”
“但堂姊可以,阿莹也非不可,我放任后宅倾轧,是因为阿孃和卫明他们都心疼你,立了女户你依然摆脱不了纠缠,但你又是个倔强性子,直说不想你走你会应吗?”
傅绫罗脸色又苍白了些,所以,从头到尾,都不是非她不可。
纪忱江看不得她愈发雪白的脸,抬起她的下巴,认真道:“知道你心悦我,那时我……病症缠身,确实有敲打你的意思,因为给不了你结果,我不想令阿孃捧在掌心的宝儿有伤怀那日。”
“后来……”纪忱江顿了下,不知为何,话竟有些艰难,“我救你那次你就于我不同,待得我知道你确实是那个例外,我确实不想你离开。”
“若不是心悦于你,身为定江王,将你纳入后宅,甚至不给你名分,也要将你困住,您心知肚明这并不难,但阿棠,我从未强迫过你。”
“你等我报完仇……”他低头,傅绫罗被迫仰头,两人鼻尖对鼻尖,几乎要亲上的距离。
傅绫罗下意识偏开头,脑袋疼得几乎要炸掉了,“王上,您不曾要了我,到底是珍重,还是怕自己没有痊愈?”
纪忱江没忍住手上稍稍用力,钳住她瘦削肩头,听她闷哼出声,纪忱江恍然松开手。
见她面容白得几乎透明,整个人摇摇欲坠,他压着火气叹息,“阿棠,我的心意你应该能感觉到,定要如此伤我吗?”
傅绫罗眼眶微红,心意?
哪怕到现在,他也说是因为例外,是因为还没出现其他例外,不是喜欢她。
可笑的是,她的情丝是因救赎而起,也理直不到哪里去,也许换个人救她,这小女娘的心肠就记挂别人去了。
始终,他们之间都不是那个唯一,谈何心意。
她声音微微发抖,“王上恕罪,今日绫罗累了,想先回去歇着,您让我好好想一想。”
纪忱江没有拦她。
他们前后脚回来,暗卫只来得及禀报傅绫罗在郡守府见了人,还没来得及与他细说。
只怕是有心人挑拨。
他冷静下来,心知这会子阿棠什么都听不进去。
待得暗卫将亭子里发生的对话一五一十说完后,纪忱江沉默许久,拍碎了一张沉木桌。
他眸底闪过暴戾之色:“卫喆你亲自带人去,将人给我抓回来!方法不论!”
敢动他的人,找死!
卫喆离府的时候,宁音正伺候沉默的傅绫罗洗漱。
她着实见不得娘子浑身的悲伤劲儿,看着都鼻尖发酸,“娘子,您想哭就哭吧。”
傅绫罗正仔细回忆着过往的一点一滴,被宁音的哭腔惊醒,疲惫地笑了笑。
“宁音姐姐别担心,我只是有些事没想明白,但你知道我的,我不喜欢哭,眼泪……流多了就不值钱了。”
傅绫罗心里乱糟糟的,确无多少难过,这又不是什么苦情话本子,最多算个没有出路的牛角尖罢了。
她只是头疼,才会显得格外脆弱。
除了疼而无法自控的时候,她是真的不喜欢哭。
眼泪大多时候毫无用处,她哭不回阿爹,也哭不醒阿娘。
忍下那些无用的泪,留到合适时候,才能成为杀人不见血的武器。
宁音没明白娘子话里的深意,可她很快就懂了。
*
卫喆带着暗卫搜查郡守府,白日查,夜里探,甚至连迷香都用上,祠堂和后宅都没放过,就算是那人能上天入地,也该有个影子。
两日下来,毫无收获。
这人就跟人间蒸发一样,没留下任何痕迹,活似是傅绫罗见了个鬼。
当卫喆跪在纪忱江面前禀报的时候,纪忱江面沉如水,气的冷笑连连。
“好,怪道能在我眼皮子地下作妖,原是有几分道行。”
卫喆沉默不语,卫明去了军中处理杂事,不在府中。
乔安只能硬着头皮问:“许是傅长御猜错了呢?也许真是去拜访林郡守的白身?”
“那也该有迹可循。”傅绫罗温软的声音从门口想起,她面容平静进门。
纪忱江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眼神是他自己都没发现的紧张,眼底却带着全然笃定。
阿棠不会看错。
傅绫罗没让他失望,她沉静解释,“那人以王府女官为话题邀我入亭,必是知道我的身份,意在引起我好奇和探究。”
“他与我说话时极为和缓,更像是还未完全拿捏南地方言,语调却干脆,更似北地而来。”
纪忱江很想问她,那她呢?跟那人说那番话,到底是说与谁听。
他辗转反侧,贱骨头上身,纵她,由她,随她,竟都不能在她心里留下任何痕迹吗?
“再者,他身上带着养尊处优的痕迹,侧身时露出的玉珏,虽样式有些旧,但那凤栖梧的花样上,凤尾翎羽两翘三下,这是京都落凤轩独有的样式,只对权贵开放。”
她之所以会注意到,是因为傅翟第二次陪定江王入京都朝拜圣人时,拿着定江王的令牌,为她阿娘定制过一枚玉佩。
后来,那枚花费了傅家一年收成的玉佩,被她亲手放进了母亲的棺椁之中。
“我掌着几家布料铺子,他身上的青衫,看纹理绝不是南地样式。来自京都或在北地长大,又如此神秘,还恰巧想要蛊惑王上身边的人,再没人比他更像祸首。”
卫喆面上更加没了表情,只心里暗暗发苦,越是这样深不可测的敌人,越该抓住。
可他们现在根本毫无头绪,只能等王上发号施令。
谁知,纪忱江只看着傅绫罗,“那阿棠,被他蛊惑了吗?”
傅绫罗垂眸,没回答纪忱江的话,只道:“绫罗有一法子,能抓住他。”
卫喆和乔安立刻看向傅绫罗。
“阿棠,回答我,你被他蛊惑了吗?”纪忱江声音沉了几分,目光只落在傅绫罗面上。
傅绫罗感觉到他锐利的打量,心底一颤,绞紧了手指压制自己的情绪,“王上,若我被蛊惑,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纪忱江深深看着她,明明人就站在他面前,触手可及的距离。
可她说话时,却真真遥远似天上的仙女,叫他已经快要压不住胸口那只乱撞的困兽。
*
待得掌灯时分,将军府灯火通明,令高高院墙外映出大片的暗色,时不时会有铜甲卫巡逻。
就在这暗色之中,后墙的角门处,疾步走出两个矮小瘦弱的男装身影,躲过巡逻的护卫,往热闹之处去。
“五公子,人出来了,带着女婢,去了飞鸿楼。”郡守府中,一个低沉干脆的京都口音护卫禀报。
“要不要将人抓了?回头给她下了毒再放回去,王府里咱们也算是有自己人了。”
“咳咳,哪儿那么巧,两个女娘,就这么摆脱铜甲卫轻易出来门?你也不怕是算计。”几声按压不住的轻咳过后,响起带笑的回答。
此人正是与傅绫罗谈道理的岳者华,他面上有些兴致盎然。
他出身三朝世家,自幼通读诗书,聪慧异常,足智近妖,只身体不算太好,否则他也避不过铜甲卫的追查。
世人在他眼中,除了纪忱江这等心眼子满身的,其他大多数,只分蠢人和更蠢。
这种时候,那位傅长御出来,若说没有猫腻,他脑子可以去喂狗了。
护卫刚想说那就算了,岳者华偏又笑着起身,“我记得,飞鸿楼对面有个花楼?唔,本公子也许久没去心疼心疼那些阿姊了,去看看。”
过目不忘就这点好处,吃喝玩乐都不怕找不到地方。
暗处护卫翻了个白眼,若非公子只是嘴上心疼,从不入帷帐胡混,迟早有一天,要死在哪个阿姊手上。
两人到达飞鸿楼对面那座名为凌烟阁的花楼时,偷跑出来的傅绫罗已经包了三楼最大的雅间,叫了火烧云,开始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