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竹悦耳, 席上细乐声喧,推杯换盏。
一场家宴于绵绵细雨中步入尾声。
秋霖脉脉,枝头红叶翩翩, 满园雨声入耳。
宋令枝撑着伞, 立在廊檐下, 仰头望着上方狭长的一道黑夜。
长长窄窄的一道,远不如宫外的夜空辽阔。
宋令枝无声叹口气。
穿花抚柳, 青石板路上攒了细密雨水, 乳烟缎攒珠绣鞋不小心踩上,瞬间, 泥点沾上鞋履。
冷意顺着滑落入脚背。
身后侍女提着羊角灯, 不远不近跟在宋令枝身后。
偷偷仰头望, 只见前方倩影窈窕,宋令枝身影轻盈, 融在朦胧雨幕中,似要随风而去。
侍女一时竟有些看呆,心中好奇, 莫不是大周的女子都这般好看不成。
胡思乱想间, 身后忽然落下一阵脚步声,侍女不经意转目, 差点唬了一跳。
夜色中,魏子渊一张脸冷峻凌厉, 那双琥珀眸子深不见底,平静晦暗。
侍女急急福身,深怕得罪这位刚被认回宫的二王子。
魏子渊不语, 扬手屏退宫人。
檐下悬着一盏通胎花篮式玻璃灯, 魏子渊踩着光影, 缓步迈入雨幕,只身行至宋令枝身侧。
“枝枝。”
醇厚喑哑的声音在耳边落下,伴着淡淡的剑南春的酒香。
宋令枝转身,猝不及防撞见一双昏暗无光的眸子,宋令枝面露怔忪:“你不是……回宫了吗?”
她以为对方此刻定是在寝殿陪着王后。
魏子渊不语,只一瞬不瞬盯着宋令枝,一言不发。
宋令枝唇角勾起几分浅淡笑意,纤长眼睫轻眨,她狐疑:“怎么、怎么这般看着我?”
魏子渊淡声:“你不高兴。”
宋令枝唇角笑意稍僵,垂首低眼。
魏子渊:“是因为……我吗?”
“自然不是。”
宋令枝脱口而出。
雨声潇潇,清寒透幕。宫墙高耸,巍峨庄严。
宋令枝眉眼低垂,实话实说,“魏子渊,我不喜欢王宫的。”
她扬起头,如玉的一张小脸细腻莹润,叠着浅浅的光晕。
她在红墙黄瓦中困了将近半生,郁郁而终。
宋令枝唇角轻扬,苦涩溢满:“宫里,只能望见一角的夜色。”
魏子渊轻声:“那我们出宫去。”
宋令枝慌忙解释:“魏子渊,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好不容易才找回双亲,你该……”
蓦地,魏子渊往前半步,长身玉立,颀长身影笼罩在宋令枝身上。
一高一低两抹身影叠在一处。
宽厚手掌落在宋令枝柔荑上,魏子渊单手握住,二人同撑着一把油纸伞。
伞柄晃动,宋令枝挣脱不得,落在自己脸上的黑眸沉沉。
魏子渊低声:“枝枝,我只喜欢你。”
雨雾弥漫在魏子渊身后。
“你不喜欢王宫,我们可以离开。弗洛安这十多年没有我,也相安无事到如今,并非非我不可。”
国不可一日无君,弗洛安王早早就从宗亲物色下一任王储,即便魏子渊今日没有认亲,弗洛安也不会动荡出事。
宋令枝瞪圆双目,震惊出声:“魏子渊——”
她难以置信,怎么会有人会放弃唾手可及的王储之位。
魏子渊眼中淡漠,细密雨雾落在他一双琥珀眸子之中:“枝枝,我不是他。”
雨雾飘渺,水声铺天盖地,倾泄而下。
雨打芭蕉,潮湿水汽侵肌入骨,冷意遍及四肢。
宋令枝手足沁凉,不宜在雨中久站。
鞋履上沾着的泥土还在,魏子渊忽而低身,他手上持一方巾帕,轻为宋令枝拭去鞋上的污垢。
宋令枝惊得朝后一躲。
脚腕纤细,轻而易举让魏子渊握在掌中,宋令枝惊呼,又怕远远守着的宫人瞧见。
她跟着俯身,紧张不安:“你做什么?”
若是让人瞧见弗洛安堂堂二王子这般,魏子渊日后还如何在王宫立足。
魏子渊曲膝仰首,琥珀眸子凝视:“枝枝,我不是他。”
他又低声,复述了一遍。
宋令枝怔愣,垂眸望着身前的人。
魏子渊当然不是沈砚,沈砚看自己,永远是高高在上,居高临下的。
眼角微热,宋令枝别过眼睛,贝齿咬着下唇,望着园中的梧桐出神。
魏子渊沉声吩咐宫人备车出宫。
宫人错愕,惊诧不已:“二王子,宫门此刻早已落锁。若无王上的手谕,是出不了宫的。”
她望着宋令枝,直觉魏子渊坚持出宫和宋令枝相干,宫人斟酌着言语。
“且这会子天冷,如若贸贸然出宫去,染上风寒就不好了。”
句句在理,宋令枝此刻身子也冷着。
魏子渊脸上掠过几分迟疑。
宋令枝从怔愣中回神:“明日再回罢,今日、今日我也乏了。”
魏子渊不再坚持,亲自送宋令枝回了偏殿。
撑伞转过影壁,忽而瞧见公主一身墨绿锦衣,隔着雨幕和魏子渊遥遥相望。
她在母后口中,听过这位兄长很多次,母后说她二人虽是龙凤胎,却一点也不像。
公主的目光在魏子渊脸上停留片刻,少顷,方命身后的侍女上前。
“我、我听说你在寻金丝炭。这会子天黑,内务府一时也凑不齐。”
公主别扭道,“正好我宫中还有剩……”
魏子渊拱手:“多谢。”
公主撇撇嘴,又好奇:“大周的女子都是这般体弱吗,这还不到冬日,竟连金丝炭都用上了,往年不到腊月,我都不用……”
魏子渊一记冷眼扫了过来,那双同王后生得如出一辙的眼睛,此刻半点柔情温和也无。
公主讪讪闭上嘴,小声嘀咕:“若真那么怕冷,倒还不如吃玉寒草。”
魏子渊转身动作一顿:“……玉寒草?”
公主点点头:“你没听过?也是,玉寒草生在海中,寻常人不认得也是常事。若是畏冷,只要一点点玉寒草的须,保管药到病除。”
公主长叹一声,“可惜这物稀罕,弗洛安上下,也就母后宫中有一株。二……二哥你去哪里,你不会真想去找母后要罢?”
一前一后两道身影缓缓融在雨中。
……
长街湿漉,支摘窗半支,隐约可见窗外鸦青色的天幕。
天空灰蒙蒙的,水雾摇曳,偶有雨珠飘落在临窗炕桌。
“世上竟真的有这样的奇事。”
白芷不知道第几回感慨,手上端着黑黢黢的一碗药汁,亲自捧着送到宋令枝身前。
临窗炕上铺着青缎洋罽,锦缎柔软细腻。
宋令枝倚在窗下,听着白芷不厌其烦重复,“姑娘,魏……他真的是弗洛安的二王子?”
白芷着实没想到,自己不过身子不爽利,在客栈睡了半日,醒来后就听说弗洛安王找回了失散多年的二王子,那人竟然还是同她一起伺候宋令枝的魏子渊。
连着三日,白芷一得闲,总会念叨起魏子渊的身世,连声感慨。
宋令枝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一手捂住耳,捏着丝帕从白芷手中接过汤药,她无奈。
“是是是,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把你送进王宫去,让你好好瞧瞧弗洛安的二王子。”
白芷紧紧抿住唇,对上宋令枝一双笑眼,又忍不住莞尔:“姑娘尽会吓唬奴婢。别的不提,这汤药也是魏……也是那二王子送来的,奴婢瞧着姑娘这两日倒是好了许多,手也不似之前那般冷了。”
白芷喃喃自语,“也不知那送来的是什么草,长得怪吓人的,奴婢煎药的时候,总觉得……”
“那是玉寒草。”
一语未了,屋外忽然传来一记娇柔的女声。
宋令枝和白芷齐齐怔住,不约而同往外望去。
槅扇木门推开,袅袅青烟升腾的身后,一人款步翩跹,款步提裙踏入宋令枝的寝屋。
小心翼翼,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似明星狡黠。
“不过就是一个破客栈,哪有王宫好。”
来人是弗洛安的公主,自从知道宋令枝出宫,公主心心念念,想着再见人一面。
公主打量宋令枝的同时,宋令枝也在打量人。
和魏子渊相似的眉眼,虽说只有三四分相像,那双眼睛却是极好看的。
公主这回头上挽了双螺髻,鬓间别着一支羊脂色茉莉小簪。
公主先前瞧过宋令枝挽过这个发髻,如今也跟着学上一学,无奈王宫中的侍女不懂大周的发髻,磨蹭许久,也只勉强挽了一个五六分相像的。
公主盯着宋令枝垂在身后的乌发瞧,干瘪瘪憋出一句:“你这头发,怎么弄的?”
她抿唇,眼神闪躲,“还挺好看的,赶明儿我也让我侍女学学。”
宋令枝粲然一笑,朝公主挥手,示意她坐在妆台前,又命白芷端来妆匣。
紫檀漆木妆匣翻开,各色簪花棒罗列,上方嵌着硕大莹润的珍珠,轻轻一转,些许粉末从珍珠散落,倒在公主掌心。
公主瞠目结舌:“这是何物,怎的我从前不曾见过?弗洛安从未见过这样的珍珠。”
宋令枝笑笑,又翻开手边的一个锦匣,口脂如星盘罗列。
公主眼珠瞪得更圆了,熠熠生辉:“这个好看!”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功夫,铜镜前映出一张姣好容颜,公主小心翼翼挽着鬓间的双螺髻,绛色口脂莹润,似春日桃红。
公主左右端详铜镜中的自己,又从怀里掏出靶镜,眉开眼笑:“宋姐姐,我明日还能来找你不成?”
公主喜笑颜开,“你这里真好,怪不得二□□日都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