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寂静啊,办公室里只有她的声音,孙晚秋想,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豪赌的时刻,非常过瘾,她突然想起了妈,那个一辈子没见过什么钱眼睛心里全是钱的农村妇女,她想,如果这次成了,她会给妈一笔钱。
多荒唐,她一直想逃离的,竟在这一刻,被想起,她无比热切地希望摆脱那份土气啊,泥土太重了,谁晓得压在了孙家几代人的头上?算不清了,她竟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贺图南转身说他知道,两人对视,是同类要携手临风跃崖的默契与信任。他承认孙晚秋的聪慧,第一次真正把她视为可以和自己一样的。
二零零八年的深秋,冷空气活动频繁。
展颜最近出差也频繁,她很久没见到贺图南,她知道新世界卖的极好,坊间全是传闻,真真假假,她替他高兴,他也许忙着挣大钱,鲜少联络,两人的□□关系似乎也要岌岌可危。
国家政策变了,她正式考虑买房,跟孙晚秋讨论,两人目前都只考虑适合一个人住的小房子,还在观望,希望能跌到谷底才好。
酒店的床永远睡不惯,她嫌太软,可见是穷命,奶奶突然在这天打来电话,说爷爷不小心骑三轮冲进水塘,受了凉,没当回事,现在搞成肺炎在米岭镇卫生院打吊水。
“你爸今年打工不好打,现在都不好打,南边的厂子要倒闭了,村里人都得回来,上哪儿弄钱去?这死老头子还不如一下摔死省劲,哎呦,我的娘来,谁有钱天天往医院扔,连个响都听不见就没了。”奶奶说个不停,她也许,对爷爷是有点情义的,几十年夫妻,可爷爷一生病要花钱,那爷爷就连只鸡也不如了。
展颜说:“我打钱过去,你让爸取。”
奶奶说:“打几个钱?”
“先打一千,你别不舍得给爷爷看病。”
奶奶心里算了笔账,还算满意:“你爷没白疼你,不够了,我再给你打电话,你是不是还住人贺老板家里头啊?”
展颜不想跟奶奶多聊,她说她要工作了。
奶奶撇嘴,说:“过年带贺老板来家里坐坐,你也懂点事儿。”
展颜知道奶奶打什么算盘,贺叔叔一旦去,她铁定要领着孙子在人眼前晃,等着讹压岁钱,奶奶这辈子都没羞耻心,羞耻心不能吃,不能喝,不需要有。
跟鲁伟明几个回来路上,年轻人们又说起房子,鲁伟明有家里帮衬,不过也在等,谁也不晓得房价会跌到什么田地,新世界那又是个什么情况。
但方案是设计院做的,也算与有荣焉。
她回来抽空找孙晚秋看房,孙晚秋很忙,展颜说:“就这么忙吗?是不是连你都被售楼部借用了?”
孙晚秋对她那点心思明察秋毫:“那倒不至于,不过,贺总有时会过去看看,我有时间也跟过去。”
展颜想,他果真也是忙的,她想见见他,又不晓得用什么名头,问他房子卖的好吗?可周围的人都知晓的事,何必问?
孙晚秋打量她几眼,说:“跟贺总最近还在一起吗?”
她有点纳闷:“你怎么跟我说话,也喊他贺总。”
孙晚秋说:“他是我老板嘛,还是尊重点好。”
“我们有段时间没见了。”
孙晚秋哦哦两声,欲言又止,展颜觉得她想说什么,可手机响了,孙晚秋瞅了眼,匆匆说:“我有时间找你,现在忙,我接电话了啊。”
她看孙晚秋往一边走去,叫了声“贺总”,在往后,声音远了,显然,是不想她听到什么,她有些茫然,觉得自己好像成了外人。
出差给贺以诚带了礼物,展颜去之前,给贺图南打了个电话,她声音淡淡的,说:“我去看贺叔叔,你回来吗?”
贺图南这边有人说话,很嘈杂,她想这么晚了还在公司么?
“我这边有事,晚点打给你。”贺图南根本没回答,或者,他根本没听清她问的什么,挂掉了电话。
展颜等到很晚,并没等来那个电话。
贺以诚知道她要来,早早回家,做好饭,饭桌上总是能闲闲聊些琐碎,近况如何,身体如何,最后,像是随口一问:
“跟图南哥哥平时见面多吗?”
展颜嚼慢了:“不多。”
贺以诚觉得更怪了,他问:“不找你吗?”
展颜镇定说:“他为什么要找我。”
“吵架了?”
她勉强笑了笑:“没有。”
“那他最近忙什么,你也不知道。”贺以诚若有所思。
吃完饭,她去洗手间,途径留个贺图南的卧室,鬼使神差的,她忍不住推门进去,屋里整洁,但像是很久没来住过。她听到贺以诚在阳台打电话,一时半刻结束不了,便躺在他床上,抚着枕头,深深嗅了一阵。
这里他的痕迹不多,枕头上残留的是皂粉味道,没有人的气息。
展颜又慢吞吞起来,看着枕头发呆,抬眼时,才发现屋里多了个保险柜,她好奇走过去,想了想,输入自己的生日数字,竟开了。
她心跳陡然快起来,一时不知道想什么好。
保险柜里有个箱子,她迟疑打开,金灿灿的一堆跳进眼里。
这是干什么的?
“颜颜。”贺以诚不知什么时候到的身后,她吓一跳,有些尴尬回身,简直不知怎么说,她跟贼似的。
“你不用觉得尴尬,这本来就是你图南哥哥留给你的。”贺以诚见她看到了,便告诉她。
展颜立刻想起那张卡,她很快说:“图南哥哥还给了我一张花旗银行的外币储蓄卡。”
这可太奇怪了,贺以诚目光闪烁,他在转移财产,而且,都转到了展颜这里。
展颜也在看贺以诚,她心跳依旧很快,却和方才的快不是一个原因了。
“没什么,颜颜,你图南哥哥现在能挣钱,对你大方点儿,应该的。”贺以诚温和说,“先放这吧,你现在住宿舍,也不方便保管。”
展颜心事重重回到了宿舍,她觉得事情很不对,她应该找他当面问清楚。
但周日约不动他,贺图南已经有约。
周一上班,设计院的同事们在聊周末的本地新闻,这次土拍会,新世界一口气拿下四宗土地,而且都是首轮价格成交。
她本来忙自己的事,没怎么听,大约知晓人家在说政府拍卖土地,心里想的却是:乡下要靠种地,城里也要靠着地,卖了地,才有钱,没有人能真正离开土地,只有土地是实实在在的。
可地一旦卖光了,就再也没有了。
展颜不爱凑热闹,她只是想听,便听几句,不想听,做自己的事。城里这些事,见的多了,似乎也习惯,这些年不外乎就是房子啊车子啊,人人都在追求这些,没什么稀奇的。
“他这是要走他爹老路,等着破产吧。”杜骏声音很大,带着嘲弄,他也知道新世界房子卖的好,引得炒房团都来了,除了新世界,都在跌,地今年压根卖不动,卖也是商业的占大头,居民用地再没人火烧火燎地抢。贺图南可不是疯了么,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上帝想毁灭一个人,肯定先叫他疯。
“看不着吗?首轮就拍了,根本没人买也没人跟他抢。”杜骏满眼鄙夷,“他一个做生意的,还真以为能蹦跶上天?他爸当年就杀过人,你们听说过吗?”
“好像听说过,就是北区的事儿。那年我多大啊,刚考上大学吧,就那年的事儿。”
“我跟你们说,这姓贺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家犯罪分子,拆迁的时候,这人把当年跟他爸杀人案有过节的都整惨了,钱一分没捞着,还打官司,商人嘛,心都是黑的,尤其干这个的。”杜骏比了个盖大楼的手势,他瞧不起做生意的,这些生意人,到头来,还是得求到他爸的头上去,私下嘴脸,他见多了。
展颜听得差不多,杜骏余光扫她,她不是很清高很超凡脱俗吗?听起八卦来,不照样聚精会神的?
他觉得自己说了这么一通,终于引起她的注意来了。
展颜站起来,拿起纸杯,里头是喝剩的半下红茶水,她走到杜骏跟前,直接泼上去,杜骏脸上挂了几根茶梗,恼羞成怒喊:
“展颜,你没事吧?”
“我当然没事,背后说人坏话,你是什么好东西吗?”
办公室完全静下来,都在看她,杨师傅正好从外头进来,看到这一幕,想问展颜发生了什么,她收拾包,说今天请假,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出设计院,她叫了辆出租车,也没说去哪儿,让师傅开着,一个人,在后排沉默地坐着,司机瞥瞥她,心想,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也失恋吗?
她忽然就明白了图南哥哥为什么送卡,送黄金,他去发疯了,土地市场这个样子,只有他疯狂囤地,他觉得自己是神吧,能复制当下城改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