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友们没多悲伤,家属们也只哀嚎了一夜,再往后,继续过日子。
徐牧远给展颜讲了方师傅的事儿,她听了,说起石头大爷父子。
“我们念了书,会想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可对有些人来说,活着就是活着,我去年回家,我们村很多人都出去打工了,村里剩的大都是妇女孩子还有老人,你说,这些人寂寞吗?他们可能都不知道有寂寞这个词语,也不知道怎么表述心情,就是活着。”
展颜看着走远的赵师傅,扭过头,打量了几眼博物馆,他跟它,都过时了。
徐牧远顺着她的目光,说:“初三那年,家里变故很大,我很迷茫,不知道为什么一夜之间生活就变了,我觉得自己就是那年开始长大的。我爸那代人,再往上,赵师傅那辈,他们为这个城市做了自己能做的,刚赵师傅说,他们过时了,我心里挺难受的,想他们这些人这些年过的日子,如今苦尽甘来,虽然偶然的成分很大,但总算结局不差,你说你们村,像赵师傅这个岁数的人,也得在外头打工挣钱,到处都是农民工,北京也是,动不动就是农民工讨薪的新闻。”
他们小时候,都不知道什么是农民工,农民是农民,工人是工人,时代变了,就有了农民工。
“我第一次来北区,觉得很新奇,我以前在农村念书,知道世上有工人有工厂,就是不知道到底什么样儿,怎么炼钢炼铁,到了城里,见着了,可惜它已经被丢弃了。”展颜想起第一次徐徐扫视过去的工业区,和乡野大地,如出一辙,想象不出的庞大,想象不出的沉默,还有一群想象不出的人们。
“我那会儿还疑心,你怎么老对我们这块有兴趣。”
“是呀,我那时对城里的一切都好奇,好奇得很,也想不明白,这么一大片地方怎么就没用了呢?工厂怎么就运转了呢?”
“现在明白了吗?”
“有点明白了,很多事人没办法做主,只能随波逐流,像掉进河里,水流太急了,你想抓住根木头,都不见得有人愿意扔给你。”
“你这话听起来有点悲观了。”
“我不悲观,我就是说这么个道理,普通人能做的,就是顺其自然过日子,该努力努力,如果没能成功就不成功吧。”
徐牧远也知道博物馆是她的作品,他想了想,问道:“博物馆拆迁,你怪图南吗?”
展颜摇摇头。
“心里难受吗?”
展颜点点头。
徐牧远不知道怎么安慰她,这种事,本来就是无解的。他注视她良久,几乎是脱口而出:“颜颜,你是个很多情的人。”
展颜笑了:“怪肉麻的。”
徐牧远有点不好意思,他朝四周看了看,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北区要拆了,你原先的家就永远消失了,你什么想法?”
徐牧远笑笑:“我啊,我也说不好,我希望大伙能过得好点儿,也怀念以前的工厂,等推土机一来,就什么都不剩了。我有时也会想,是不是因为我念书念出来了,有机会离开,才能这么矛盾,那些苦了大半辈子的,恨不得马上就走,揣着多多的钱,赶紧走。”
“以后,你的孩子就不会有这种困扰了,他一出生,就在北京,他没见过北区,也不会想北区的事儿。”
“咱们好像聊的太沉重了,”徐牧远说,“你还进去看看吗?这是你的心血。”
展颜拒绝了:“不用,去厂子再看看吧。”
因为拆迁开始动工,原先的厂房,临时改成了拆迁队的宿舍,简单捯饬捯饬,能住人。墙上的标语还都在:
“大力发扬主人翁精神。”
上了锈的锁,浴室四块缺三块的玻璃,脆弱的窗棂,现在又有了点儿活气,这份活气,能保持三个月。
两人走着走着,到了住户附近,人还在忙着卖破烂,卖一毛是一毛,总比扔了强。
张东子家门前,来了城管,查违章建筑。
张东子家已经给停水断电了,张奶奶天天骂,孙晚秋上次来,两人差点打起来,张奶奶本来想往地上躺讹她,孙晚秋更快一步,她好像从来都不在乎形象,把头发上的黑色发圈一扯,放肆甩开,坐在地上,搓着两条腿,说,我怀孕了你敢动我试试?
孙晚秋第一次意识到,她像妈妈,也像小展村很多女人,那些粗俗的,刁蛮的东西,在她身上得到完美复刻,她甚至不需要故意为之,感觉该这样了,动作语言神情统统跟着出来。
这让年纪轻轻的她看起来,像个泼妇,有种悍然之美。
她一辈子都想逃离的小展村,如影随形。她知道自己永远也变不成高雅的人,但会拥有金钱,这样就够了。
当时调研部跟过来的同事,非常吃惊,觉得她倒像北区的拆迁户。
这次来,她跟着贺图南,还有城管,当然不能再这个样子。城管一靠近,张奶奶就叫,像蛇不停地吐信子,她看到了贺图南,高高的,人模狗样的,像鸡窝里的凤凰一样,显摆好看。
“咋我们家违建了?违建的多了去,凭啥查我们不查别人?”
“谁违建查谁,拆迁公告一下来,你们就不能再私自搭建了,这点,居委会说多少次了?”城管被她嚷的脑瓜子疼,厉声说道。
“我们家没有!原来就这么个层数!”
“没有?我们这都是有证据的,没证据也不会来找你。”
证据是新世界公司提供的,包括照片,录音,录音里还是张奶奶的声音:我们就盖了,告吧告吧,你告去吧!
城管说:“你这整栋房子都是违建,现在不管你是加了多少层!”
张奶奶一看照片,一听声音,开始撒泼,她在地上直打滚儿,说谁谁家加了一层,谁谁家加了两层,还装修。
围着看热闹的,突然被提了名字,立马跳出来,说我们是打算加盖的,孙经理来说这样可不行,我们就没敢,是吧孙经理?
孙晚秋冷冷看着地上的老太太,这一幕,太熟悉了,北区的老工人遗孀,也就村里老太太那副德性,哪儿都有泼皮无赖。
城管既然来了,就不能只查这一家,手里一堆证据,孙晚秋知道嘴皮子没用,她磨破了,也管不住这些人,那就加吧,盖吧,让你们白费工钱料钱。
现场乱的不行,张奶奶拿头把城管撞了,孙晚秋在旁边让人录像。
贺图南一直在不远处看,他穿得相当休闲,牛仔裤,黑球鞋,像个来看戏的年轻人。
孙晚秋挤出来,说:“我留这儿就行了,贺总回去吧。”
反正张东子家这栋房本身就是违章建筑了,加一层跟加三层,区别都不大了,她觉得贺图南果然够狠,杀鸡也儆了其他鸡,她对北区这些人谈不上厌恶,也谈不上同情,她跑了这些天只觉得钱是万事起源,人真可悲,为了钱兄弟能反目,夫妻能离散,子女和父母也会分崩离析。
贺图南面上淡淡的,他凝神看着张东子的母亲在那骂人打人,又被制服,他内心毫无波澜,直到二楼窗户那探出个脑袋。
是个正值青春期的男孩,十六七岁的样子,嘴边长了圈毛毛的小胡子,也许,他看很久了,但都没下楼。
贺图南突然跟他对上了目光,那少年,仿佛一下就知道了他的身份,或者,早就在某次碰面时偷窥过一二。
仇恨这东西,比爱意还要持久强烈。少年缩回了脑袋,从窗口消失。
“回,我这就回去,你注意安全。”
他刚说完,看到了展颜跟徐牧远,这么多人围在一起吵个不停,两人都朝这头边看边走,展颜踩了半块砖头,脚一崴,差点跌倒,一把抓住了徐牧远。
很快,她松开他手臂笑笑:“我听说拆迁可热闹了,天天吵架。”
徐牧远说:“吵来吵去,都是为了钱。”
“哎呀,我鞋里进小石子了,你帮我拿下包。”她忽然皱了下眉,样子很可爱,把包递他,自己歪歪斜斜,金鸡独立,脱了鞋,往下扣,徐牧远给她挎着包,一边扶她胳膊。
展颜不喜欢跟人有身体接触,她想说,我自己行的。
下一秒,重心不稳,她几乎是扑他怀里去了,她有点不好意思,站稳了,把鞋一丢,脚伸进去。
徐牧远闻到她身上香气,非常醉人,他心跳很快,一刹那的功夫,他感受到了她身体的柔软,女孩子抱起来一定很舒服,他还没抱过。
“颜颜……”他忍不住喊她一声,眼睛望过去,有点情动的苗头,展颜用笑掩饰,有点像对哥哥撒娇那样,拍了他一下,她一直把徐牧远当兄长式的熟人,也算不上朋友,“你们这儿真是比我们村的路还差呀,我们那都新修柏油路了,宽了很多。”
她笑盈盈地继续往前走,徐牧远不易察觉地叹息一声,跟着她,一抬头,路边高高个头的人正往这儿看。
阳光下,贺图南眼睛里似乎没有情绪,他看着两人,不知道展颜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又像许多年前,宁愿跟他。
他心里一阵扭曲,像突然多出块丑陋的疤痕。
目光收回来,窗户那的身影又冒出头,少年手里拿了个弹弓,拉满了,也不晓得对准的他,还是孙晚秋,贺图南对弹弓迟钝了一瞬,他太久没见到这玩意儿,等反应过来,一把推开孙晚秋,下意识张开手臂护着两人脑袋。
不知谁发出一声惨叫,捂着脸,倒在了地上,人群突然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