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2 / 2)

北方有雪 纵虎嗅花 7821 字 8个月前

她把自己手机号给了徐牧远,刚攒钱买的,很便宜,能用而已。

“腊梅花原来这么香,”她突然提了一嘴,“梅花树贵吗?我们那儿只有杏花桃花,都没见过梅花树。”

展颜这么认真问他,徐牧远都有些糊涂了,回过神,说:“我也不清楚,路边有卖的就顺手买了。”

“谢谢你给我们送花。”

徐牧远仓促点点头:“小事,不用谢,你喜欢吗?”

展颜笑笑:“喜欢,我回去就找瓶子插起来。”

他潦草地结束对话,回到家,妈让他看小妹的寒假作业,小妹脑瓜子不太灵光,趴门口椅子上,专心致志挖鼻屎,他走过去,拿掉她的手:

“脏,鼻孔都被你掏大了,小心老鼠跑进去。”

小妹不高兴一撅嘴:“骗人!”她被家里宠着,惯着,年岁长了,脾气也长,家里最落魄的时候,也没短了她东西。

徐牧远便翻她作业,十题要错八题,跟她讲,她不是抠手指头,就是把一条腿塞屁股底下垫着乱晃,他真想揍她,扬起手,可她只要拿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看看他,他就只剩无奈了。

“哥哥要打我。”她委屈说。

徐牧远摸了摸她绒绒的小脑袋,说:“不打,我吓唬你的。”

贺图南到底是怎么忍心的呢?他想到这,心里一阵尖锐的痛楚,那是他一起生活几年的小妹,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把她当小妹,他为她吃了那么多苦,说丢开就丢开了。

他第一次发觉,自己不了解最好的朋友。

春天的校园,是用来告别的,徐牧远直到入夏,才见到贺图南,那时,他自己也回到校园里拍照吃散伙饭。

简单寒暄,不过是问候彼此的工作,贺图南新学了粤语,跟他说话时,同擦肩而过的广东校友打了个招呼,对方一愣,说你讲的跟普通话一样标准。

“学这么快?”徐牧远问他。

贺图南轻描淡写:“这不难。”他身上有新浸染的味道,来自香港,那是徐牧远也陌生的东西,他话很少了,好像惜字如金。

“我过年找你们,你不在,我才知道你跟颜颜的事。”徐牧远还是忍不住说了,“你还是没……”

贺图南打断他:“她跟你说了?这件事没什么好说的,我不想谈,如果你想指责我,更没必要。”

他眉眼间非常平静,平静到残忍。

徐牧远眼里全是不明白,他说:“我不指责你,我只告诉你一件事,我没说过,我想贺叔叔也没让你看见。那年,我跟贺叔叔在工厂里找到她,我都以为她冻死了,乞丐都比她样子好看。我妈说,她居然没被冻死这根本不可能,我爸解释,说肯定是心里记挂着父母亲人呢,所以撑着不死,真是太难为这孩子了。我现在想,她当时想的是谁?是你们父子俩吗?她还有谁可想?”

贺图南面无表情听完,岔开话:“我七月要去纽约,走前,大家再吃顿饭吧,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了。”

“你让我觉得无法理解,图南。”徐牧远像没听见,他惘然地看着他。

贺图南说:“不理解就不理解了,我不强求。”

“那好,祝你万事如意。”徐牧远颓然说完,手往他肩膀一搭,“你想清楚了就好,别后悔。”

贺图南冷漠道:“我从不做后悔的事。”

这是05年这年,徐牧远最后一次见他,当然,六月毕业典礼他们还有机会再相见,但谁也没去找谁,贺图南只是给他发了条信息让他存下自己香港的号码。

过去的这个春天,他在香港,曾接到一个电话,南京的号,显示在他原来的旧手机上。像是预感,他觉得这来自于她,任由电话响了很多声,最终没接。

果然,展颜给他发来信息,他看到“我是颜颜”这几个字,便把短信删了,号码拉黑。他做这些时,已经像处理工作,不带什么感情,只是做这件事。

就像他从前爱她,他不是为了证明有多爱她,只是去做,毫无道理,没人要求他那样,好像饿了就要吃饭,困了就要睡觉那样自然而然,发自本能,他一定是把自己燃烧了透,所以,现在灰烬里连余温也散尽。

整个春天,都过的像夏天,直到夏天真正来临。展颜疯狂学着英语,她要考托福,一秒都不能闲着,所以,思念只有夜里疯长,她太想他了,他不接电话,再也打不通,忽然像世界没了这个人,又真实又虚幻。一到夜里,她觉得自己不是睡在宿舍,而是睡在热带草原,雨季来临,草往四肢长,往脸上长,从嘴巴里伸进心脏,遮天蔽日,长满了整个身体,她看那些绿色把墙壁全部盖住,缠绕住她,全世界都成了座绿色雨林,然后,她变成了雪白的骸骨,他并没有来捡拾。

她觉得自己怎么也应该再试一次,她一个人,跑着办签证,把钱数了又数,缝在行李箱中,像最小心的老妪。放暑假时,她坐火车到上海,又从上海坐到香港。

长这么大,展颜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

香港,是教科书里的名字,是九七年电视里的名字,她踏上这片土地,像一辈子没有出过村的老人,如果让他远行,只会恐惧。她管徐牧远要了他的新号码,知道香港高盛,就一路风尘的过来了。

这个地方太热闹,太杂乱,到处是车,各种各样她没见过的车,四面八方全是声音,广东话,英语,各种口音的英语,她当时出现在晚高峰中,被不停的叮叮叮声惊到,磕磕绊绊找到中环长江中心,对着纸条上的“Goldman sachs”茫然四顾。

“请问,您知道高盛怎么走吗?”她问路,对方一脸不懂。

她用带口音的英语,问一个外国人。

对方的回答,她没听懂。

好不容易问到一个能讲普通话的,她发现,自己根本进不去高盛。

她找到电话亭,给贺图南打电话,没有人接。

展颜像孤魂野鬼一样在高盛大楼外,游荡许久,直到暮色降临,城市璀璨如宝石,香港的大楼,都是朝天空要地方的,那么高,那么密集,野蛮又强悍。

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壮丽的夜景,无数的灯,像浓烈熔浆缓缓流淌着,那些阴影部分,又像被风化的岩石。

这里不像北京,也不像南京,这里更繁华更像梦。展颜默默盯着那些建筑许久,贺图南属于这里,这个念头,非常清晰地冒出来,她好像第一次认识他身上那些陌生的东西。

他在这样的地方工作,生活,游刃有余,如鱼得水,他天生就跟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哪怕她念了书,她也不会跟他是一样的人。

只是一些因缘际会,把他跟她短暂地捆绑在一起,错了轨,现在,他来到真正契合他的地方,再遇见契合的人们。

她好像突然惊醒,醒的远比他迟,夏天一下远了,出租屋啊,发霉的墙啊,卖卤菜的小摊啊,都好像是另个世界的了。世界是多面的,她被这一面震撼到,她没有羡慕,也没有留恋,只是惊心,什么样的世界配什么样的人们。

汹涌的人潮,车流,全然陌生。可贺图南竟然属于这里。

展颜攥紧手里的纸条,已经湿透,她知道已经不需要找他了,也不会再找他了。

人死心,不是日积月累,竟然只在一个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