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天,持续高温,坐着不动都一身的汗。
贺以诚父子从政府大楼出来时,门口聚了一堆人,戴着安全帽,扯拉横幅,他瞄了眼,瞧见“还我血汗钱”几个字。
2003年这种事屡见不鲜,工人们为了要钱,什么都能做,堵路,爬楼,最绝望的浇了汽油跟对方同归于尽。
这群人里,混着好几个年龄大的,面相苦绝,迷茫地跟在青壮年身边,好像那就是个老窝。贺以诚看着他们,跟贺图南说:
“就算财产抵押出去,也不能欠这种人的钱,记住,无论什么时候基本的良心要有。”
贺图南点点头。
人群里忽冒出个女性身影,穿短袖长裤,手里拿小喇叭。
“大家别激动,听我说,咱们是为了要钱,偏激的事儿不做,尤其是豁出去送命这种事儿,要钱干嘛的,就是留花的,命搭进去不值当的,便宜那些狗日的了!日他妈的!”
“对,不能便宜那些狗日的!”
一呼百应,是,那些狗日的,他们不懂,这世上怎么就有这么一群人呢?他们不卖力气,不出汗,活得体体面面,有滋有味。
她又挤出来,对扛着摄像机的记者一阵比划,记者不停点头。
贺图南盯着那个身影,正要认出她来时,她转过脸,对上他的目光。
孙晚秋抬了抬安全帽,红扑扑的脸,全是汗。她露出个笑,嘴巴刚张开,像是心有所感,视线便落在了贺以诚身上,没展开的笑,慢慢谢在唇角。
贺以诚一时没认出她。
那么热,她的心也要被这热逼得透不上气了,她不念书了,混社会了,连见着孙老师都脸不红心不跳,老师的神情,又冷又涩,不忍心看她。
周围的男人还都在挤着她,一张张脸,凑到眼前,问小孙后头要咋啊,小孙你说话啊,小孙呐,小孙?声音起起伏伏,老的,年轻的,一样没命似的催。
人活着,真是有说不完的伤心事,一桩桩,一件件,算不清的。孙晚秋看见贺图南偏头跟他说了什么,他再看过来,就有了笑意,零零年的夏天永远烧个没完。
他们最终找了个树荫。
“好久没见你,像个大姑娘了。”贺以诚说。
孙晚秋头微微昂起:“贺叔叔,你还好吗?”
“发生了些事情,不算好,你呢?你是替,”贺以诚扭头看了看远处面目相似的男人们,“这些人讨薪吗?”
贺图南默默打量着她,没有插话。
孙晚秋说:“不是替,这里头也有我的钱,要是没我的钱,我也不当菩萨张罗这事,”她自嘲似的撇撇嘴,紧跟就说,“我早不念书了,现在给人当会计,刚开始我也上工,没男人力气大挣的还少正好有个机会,我就给人算账,日他妈,两个月了一分钱没见到,老板跑了。我本来盘算着,这两年城里机会多了,到处有工程,机会多坑更多。”
贺以诚没问她这些,她面无表情,语速极快讲完了,完了,她这二十年不到的人生,寥寥几句就打发掉。
贺以诚没有流露出任何惋惜的意思,他眼神温柔,望过来时,伤痛先是狠狠一颤,紧跟着淹没在里头,缩在里头,往小变。
“你这么聪明,又能吃苦,无论做什么都能做好的,人这辈子总会有波动,坚持下去,”他笑笑,“可惜我自己现在一身事,不能帮你什么。”
孙晚秋嗓子痛起来,她对他有过那么大的期待,她走一夜山路,想走出去,永远走出去。可他不是她什么人,没义务承载她的期待,一个人,也不该把期待寄托在别人身上。
那到底难过的是什么呢?她说不清了,她没有念书,没有念书,就这样了,路还长,还得走,只能这样。
她像一株野枣,站在荒野,枝叶都被风雨卷折了,可刺还是那样硬,能伤人,能卫己。
贺图南怀疑她要哭,她的眼睛里似乎有泪,那么一闪,又不见了,他主动问她:
“颜颜知道你在这儿吗?”
孙晚秋鼻息颤了颤,她一笑:“不知道,我没跟她说,她有她的事,我有我的事,我们不需要经常联系。”
“你去学校找过她,她跟我说了。”
“是,我知道展颜现在挺好的。”
贺图南说:“她现在还没走,你跟我们一起吃个饭吧?”
孙晚秋拒绝了:“还有事等着我,我得跟他们一块儿,你跟展颜说,我也挺好的,有机会再见。”
贺图南又随意问她几句,孙晚秋什么都说。
她攥了攥小喇叭:“贺叔叔,你们忙吧,我们也有机会再见。”
她说完,跑向人群,贺以诚想起那年暑假带几个孩子的事情,好像,那就是个节点,自此以后,事情便开始往坏的路子上走,走到如今,便是这副光景。他希望这个女孩子以后能顺遂些,老天太残忍了,给了她这么高的天赋,却没给出路。
可展颜临走前,到底找到了孙晚秋,当时,太阳刚下去没多久,她正蹲板房门口吃饭,一手端碗,一手拿筷子。
碗里是猪肉炖豆芽豆腐,脚旁,有个狗子摇尾巴,孙晚秋赏它一块肥肉,狗尾巴能摇上天。
展颜一出现,男人们就盯着她看,看她细细的腰,衣服下头,奶|子肯定也白得跟蚕蛹似的。
孙晚秋跟她到街上来,心情很好,不过她告诉她不要轻易往男人堆里去。
“你太漂亮了,大白天也不能从那种偏僻的建筑工地过,很危险的。”
“那你呢?你住在那里。”
“我跟他们老婆住一起,我也没那么漂亮,我会骂人,你能当泼妇吗?”孙晚秋笑了,“你骂句日你妈我听听?”
展颜说:“我讲不出来,你要骂,也得骂日你爸,不才更有意义吗?”
孙晚秋大笑,两人牵着手,从霓虹灯影里跑过,看橱窗里漂亮的裙子,她从包里拿出口红,对着玻璃涂抹,说自己都没机会穿高跟鞋。
展颜则把自己的手绘作品送她:“我画的。”
外头路灯不够明亮,她们进了一家面包店,画上了色,蓝色的巨浪,喷涌于一□□,没有完整的人体。
“因为是送你的,我都做了好几次色稿。”
“你用什么画的?”
“马克笔,这个浪花是一个日本人的作品,叫神奈川冲浪里,很出名,我临摹的。”
孙晚秋眼底幽幽浮动:“看来,贺图南给你很多灵感。”
展颜抿了抿头发,脸微微热着:“他让我高兴,我希望你也能遇到一个让你高兴的人。”
孙晚秋点点头:“你比以前大胆了,说真的,我没想到你会画这些东西,但我挺喜欢的。”
展颜便说起自己的比赛,她们聊很久,直到孙晚秋把她送上公交,她趴窗户那,城市的流光在眼膜上点点跳跃,车开远了。
她跟贺图南还在出租屋里住着,暂时没退,贺以诚则落脚于父母家中,他拿着钥匙,并没抱什么希望来到原来的花园小区。
可意外碰到林美娟。
他出来的事,她知道,这几年,她一次也没探过监,谁会去探前夫呢?他样子几乎没变,英俊的脸,高高的身材,她一见他,心里竟沉沉跳两下,觉得自己还是爱他,这就更耻辱了。
“好久不见。”贺以诚很平静地跟她打了个招呼,林美娟鼻子一酸,爱的,恨的,怨的,什么情绪都翻腾上来了,她跟他,这辈子,好像也就凑巧过那么两回,她不信他是来怀旧的,就像她,这次也只是来拿点东西。旧早都怀完了,林美娟一直这么觉得,可他活生生一个人,又出现在眼前了,像做梦。
她看见他手里的钥匙了,说没换,让他开的门。
打上空调,屋里很快凉起来,沙发啊桌椅啊,都罩了布,这么个家,也曾满屋子欢笑,都是假的么?
林美娟烧了点水,茶叶兴许过期了,泡也不是,可冰箱空空,什么东西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