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颜来了南京,六朝古都,她对南京最初的想象源自于语文老师提及苏童,南方是阴冷潮湿的存在。
在她有限的人生经验中,偌大的祖国,不过分作北方与南方。
这座城市悬铃木众多,人们叫它法国梧桐。
开学军训,之后结束大合照,展颜穿着迷彩服,一张脸,怎么都晒不黑,在帽檐下像朵洁白的茉莉花,最后留下的影像,是个笑容浅浅的样子。
男生们打听她的姓名,军训结束后,又有雷打不动的六点起床跑操,她体力好,从不叫累,男生们这也要议论,她跑步好看。
宿舍条件不是那么好,有从上海来的,讲这里是农村。真正农村来的,说南京好繁华。
繁华不繁华展颜感觉不大,大一这学期,是些基础课程,建筑历史,建筑理论,展颜觉得真是新奇,尤其建筑历史,她心里疑问多,总要请教。
“老师,为什么西方的建筑比如教堂城堡,都是石制,而我们的是木制,石头要比木头更坚固保存的也更久,我们为什么不用石头?”
老师说:“我们也是不是没有石制,石窟陵墓都是石制,你这个问题,等学完了中外建筑史,课听完了再来谈,你一定就有自己的想法了。”
她半信半疑,在寝室和室友们讨论,她问题总是很多,脑子像被触动了什么机制,满世界都是问号。
“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城里的一些重要建筑都喜欢国际招投标?”展颜坐床上翻书,她想起新区,“我们那里扩建,最终找的是一个日本设计师。”
“崇洋媚外吧。”大家新生,没太多想法。
北京来的陈满说:“不是,因为日本比我们发达,他们的设计师也更懂怎么去把城市建设的更合理,现代意义的合理。”
展颜看看她,她想,从首都来的人到底见识不一样。
“去年申奥成功,首规委那票人满世界地跑,全球招标,听我爸说,深圳十年前就喜欢请国外知名设计师,这玩意儿当然是发达国家的好,我们跟人比差的远呢。”
陈满侃侃而谈。
“我们故宫什么的,不是很牛?古代劳动人民相当有智慧嘛,我不信现在就不行了。”有人说。
陈满对古建并不感兴趣:“过去的东西,跟不上时代发展了,我们还是四千年文明古国呢,近代史还不是受虐?所以说啊,古建这东西,我觉得意义不大。”
展颜不说话了,如果没有意义,那梁先生那么辛苦留下的东西,又算什么。
陈满看了看展颜手里的书,说:“梁思成啊,嗐,他要保护的那些东西,有的早没影儿了。我都怀疑,咱们学中国建筑史纯粹是任务。”
为什么创造新的东西,就一定要抛弃旧的?展颜不响。
不过,她每天依旧努力学英语,对英语很重视,像高中时那样刻苦。
开始学习制图前,要买画板,买各种笔,展颜暑假画的寺庙被陈满看到,她说:“你暑假就找实景画了啊?”
“随便试试,画的不好。”展颜实话实说,陈满有种隐约的骄傲,她察觉得到,陈满确实懂很多,但在她眼里,大家都很愚蠢,完全不知道自己来建筑系做什么的。
她如展颜所料,说:“上来就实景除非你是特别有天赋,临摹还都没入门,你这样不行的。”
展颜微笑:“你说的对。”
她不喜欢和别人争辩,何况,是在对方正确的前提下。
开学没多久,真正有男生开始追她,她去锅炉房的路上被人塞了封信,又管她要Q|Q号,她有号,是贺图南申请的,好友里只有他。她没电脑,贺图南答应她大一暑假,会送笔记本和手机,她这一年,不用接触那么早。上次大家去网吧,她跟着去,给贺图南留言,他也没回复,后来打的宿舍电话。
展颜对贺图南以外的男生,没任何兴趣,她年岁渐长,晓得自己有漂亮脸蛋,引人爱慕,大概就像看到美丽的花,心生喜爱,极为正常。她想起自己给贺图南转交情书的旧事,那时他很有情绪,她还不太懂。
初入学的新鲜劲儿过去,她开始频频想他。
因此,接过来的信,也成累赘,她说自己有男朋友了,那样稍带错愕又局促了下的模样,似曾相识,好像人生活里总要有这样的时刻,满是失望,自己也觉得丢脸,她心里有微微的抱歉,但希望人不要再来扰她。
她用宿舍电话打给贺图南。
贺图南最近在帮徐牧远室友联系运营商,计算机系的几人,因为热爱打游戏,捯饬出一款加速器,他告诉他们,可以和游戏运营商合作,至于什么模式能利润最大化,需要研究。
“等会儿我给你打回去,等等。”贺图南声音听起来匆忙,展颜一怔,她挂上电话,等了会儿,四川室友妈妈的电话倒先进来,她们在讲方言,一句也听不懂。
她跑出来到电话亭给他打。
电话接通,贺图南的声音正常起来。
“你很忙吗?”她问,夜已经有了凉意。
贺图南说:“朋友找我有点急事,现在好了,你呢?”
“老师让我们交一幅钢笔画,其实我每天都练着速写的,但不小心画错了,只能熬夜重画,要不然赶不出来。”她咽下一口秋意,觉得肺腑都跟着冷,但他声音,是烫的,一下烫到心口,什么疲惫都烫却了。
“还行吗?我听说学这个确实辛苦。”贺图南问,“偶尔熬夜可以,尽量少熬夜。”
展颜说:“还行,我觉得我画的挺好,希望能被评为优秀作业。”她娓娓讲了许多专业上的事。
贺图南打趣她:“很自信嘛。”
展颜笑:“我觉得,比高中时好,高中学很多科目就是为了考试,现在虽然累,但是做我喜欢的,我就很高兴。”
贺图南说:“你高兴就好,颜颜,”他声音不由放低,“最近打算去趟南京,我总是想你。”
他很难熬,只能让自己更忙,身体疲惫至极,往床上一躺,眼皮沉重地张不开了,但她还要出现在梦里。
展颜脸开始发烫:“我也想你。”
“哪儿想我?”他开始不正经,挑逗她。
展颜抿唇:“心里想呀。”
“想做吗?”贺图南问的直接。
展颜心跳难耐,脑子是暑假里荒唐的一幕幕,承认情|欲,似乎还带着点难堪。
寝室里,她们也谈男人,大都没恋爱过,她们讲处女和非处女的区别,那些在她听来,只在心里想,你们真是什么也不懂。
年轻的肉身,在黑夜里辗转焦渴,这种滋味,她尝过,他的滋味,她更懂是怎么回事。人就是这样,懂了,开窍了,七魂八魄都被打通,这件事,就扎心里了。
“我等你来看我。”她心疼路途遥远,但她觉得自己需要见他一次,一学期,那么长,她不算贪心吧?至少一次,她需要爱抚,占有,再次回到夏日。
贺图南记得她生理期。
“哪几天最想?”他低笑,“告诉我。”
展颜脸滚烫了,下意识往四周看看,路灯昏黄,只有匆匆而过的学生。
“你总问我,为什么不说你自己。”
“哦,我啊,”他戏笑了声,“我每天都想,死在你身上好了。”
展颜不由攥紧领口:“你真没出息。”
“我要什么出息,我只要你,没有你,出息有什么用?”贺图南信口拈来,他说情话,也是无师自通,男人如果爱上一个女人,这些不用教的,他甚至不用想,唇舌一动,语言如流水不断,像最有生机的河。
扭头看看天空,悬铃木叶子黄了,枝桠交错,墨黑的苍穹碎成片,路灯照着,那些枝桠,像裂了的冰纹把寒星也挡住。
这些话,简直像蛊毒,把她整个人辖制住,他正经的,不正经的,统统给她,展颜心跳太剧烈,电光火石间,她冷不丁想到妈妈。
贺叔叔这样对她,当年得是怎么深爱着妈妈,才能做到这个田地?那为什么又离散?他为什么没跟她在一起?
展颜打了个寒噤,岔开话题。
“你跟徐牧远和好了吗?”贺图南说:“我们本来也没闹崩,别瞎操心。”
他跟他是没闹崩,但有些东西,似乎到底有些不一样,能抹去的,唯有时间,贺图南没指望伤害别人朝夕痊愈,他等得起,也愿意等,老徐还是老徐,他也还是他。
“那我要睡觉了,晚安。”
“有男生追你吗?”贺图南突然问。
展颜觉得这不值得一提,以前,她总担心他喜欢别人,他不要她,她难受地想死。现在不了,她知道,那么多硬生生的苦都没绊住他的心思,贺图南是她的,谁也抢不走。
他问这个干什么呀?
“有。”
“多吗?”
“有几个吧,我也不清楚,”展颜突然想到件事,忘记分享,说,“门口小饭馆多的很,你来我们吃鸭血粉丝汤。”
贺图南不让她打岔,话题带回来:“什么野男人,也敢打你主意,不要理。”
展颜说:“我看人家倒不是这样的,野男人是你,你才是野男人。”
贺图南说:“那倒是,他们毛都不见得长齐了,算不了男人。你直接告诉他们好了,我有男人。”
他一点不掩饰那点放浪形骸,轻车熟路地嘲弄。
“好吧,我有男人,真是不要脸。”展颜终于忍不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