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鼻子高挺,顺着鼻梁再往下,下颌的骨头成一道斜线,说话时,会微微起伏,仿佛有人扒拉了一下百叶窗。
展颜无意抬眸,不觉把他五官看个遍,她没仔细观察过男孩子,此刻,许是离得近的缘故,她连他耳垂附近有颗褐色的小痣都看清楚了。
他一扭头,热热的吐息便拂到脸上来:“听明白没?”
展颜脸猛得烧起来,她疑心,贺图南要听到她咕咚咕咚的心跳了,她低头去看公式,他的字,跟徐牧远的风格迥异,徐牧远的字,非常规整,做事认真,贺图南就要潦草许多。
“多练,做熟了就好了,你现在是初中到高中过渡阶段,有时弄不清也很正常。”贺图南跟她说话,语气倒专注,见她没什么反应,也不知道她到底听进去没有。
“颜颜?”他喊她乳名,带点试探味道。
展颜终于开口:“听明白了。”
她哭那会儿,看了妈的信,妈什么都知道,妈似乎早料到她来新环境会有不适、孤独的时刻,妈不在了,可她留下的书信还在安抚着她的心。
“颜颜,一个人这辈子不可能什么时候都顺顺当当的,谁能没个难处呢?这世上,没有烦恼,没有痛苦的人,想必是有的,但大多数人是没这么幸运的,遇着事了,跌倒了,疼就想哭,没关系,咱们还能爬起来再走,生命虽然脆弱可也无比坚韧,一个草,哪怕被折断了,来年借着东风,还能活过来,人活着也得有那么一口精气神儿。”
展颜脑子里滚过那些话,心头热热的。
她更想妈了。
书桌上,摆着一本银行送的挂历,展颜把每个月上课的日子圈出来,过去的,就打个叉,贺图南抬眼看见了,觉得气氛沉闷,便逗逗她:
“这才高一,就开始算高考倒计时吗?”
展颜静静摇头:“不是,我是算什么时候放寒假,我就能回家过年了。”
过年……贺图南这才意识到,过年她是要乡下的,他不能跟她一起吃年夜饭,看春晚,守岁,她过了年总得要回来的吧?
想到这些,贺图南那张面孔,有些阴晴不定,目光在她脸上盘旋了一会儿,低声问:“你不在这儿过年?市广场有灯盏,很好看。”
没等展颜回答,他听见大门响了,有转动钥匙的声音。
贺图南起身,到客厅见贺以诚正在脱大衣,问:“妈呢?”
贺以诚身上有淡淡烟草味,一脉冰凉,瞬间被室内的暖流蚕食了。
“在你同学宋如书家里,妹妹呢?”
正说着,展颜从屋里出来,她都听见贺叔叔的声音了,不打招呼,说不过去,事实是,她不清楚贺叔叔什么时候出去的。
“哦,颜颜,在写作业吗?”贺以诚见了她,眉眼便舒展开来,有了笑意。
贺图南目光在两人身上一番交替,说:“我在帮小妹看期中物理试卷。”
他记得,徐牧远说起“小妹”,语气都是溺爱的。他有意学徐牧远,把那两个字咬出来,期待这两个字,能像一场雪,把什么都掩盖住。
贺以诚很高兴:“是吗?颜颜,哥哥讲题你感觉怎么样?”
展颜对贺以诚每次这么强调两人身份的措辞,有些微抗拒,如果可以有哥哥,徐牧远更符合她的想象,和气的,从容不迫的,什么困难都打不倒的。
“挺好,我能听懂。”她觉得,贺以诚是不是要对她说点什么,看了看他,果然,他很快说,“颜颜,能不能到你屋里跟你聊聊?”
贺图南听这语气,觉得爸简直很像徐牧远了,徐牧远抱着他念幼儿园的小妹,亲她的脸:“你上学想不想哥哥?”
小妹妹的脸,自然是可以亲的,贺图南莫名想到这点,心里一阵凉,一阵热,最终却变得灰灰的。
他站在展颜的卧室外,想要听到点什么,又怕听到。
里头人语隐约,好像是个怎么也抵达不了的世界。
贺以诚跟展颜说话,腔调永远是温柔的,他跟她解释:
“你爸爸来,我事先不知道,我这个人做事喜欢按计划来,一旦有变,心里就会有些不痛快。再加上,”仿佛斟酌了下,贺以诚笑笑,“我不该跟你们小孩子说生意的事,最近不太顺利,心情不好,难免就会任性些,考虑不周,今天你爸爸来我没见到他人,东西在门口李师傅那里,我当时确实懒得弄过来,现在想,是辜负了你爸的心意,也不够尊重。”
展颜怔怔听完,心里倒惭愧起来,贺叔叔讲话,眼睛永远这样真诚,他说他生意不顺,可她是不知道的,她不知道,他这样的人也会有烦恼,妈说的对,人活世上,谁能没个难处?她以为,贺叔叔无所不能。
“贺叔叔……”她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贺以诚摆下手,示意她无需多讲。
“我知道,你也是爱惜东西的好孩子,但我不是有心的。”
他冲她露出个深深的笑,带点自嘲。
展颜看着他,有些愣神,她不是没有怀疑过什么,为什么妈会这么信任贺叔叔,妈笔下的贺叔叔,没有一点不好,可她很少提爸……
她看着他的眼睛,像什么都能包容的汪洋。
有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我妈妈喜欢你是吗?”
她自己说完,整个人都是茫然的。
也许,是因为激动,展颜的声音也变得尖利几分。
贺以诚嘴角的笑意,一下凝滞。
门外,贺图南只听清楚了这一句,他猛得紧闭了眼,再也不能多听一秒,几乎是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