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确实暖和。
贺以诚一身黑,人显得肃穆,今天是明秀的正丧,午后出殡。
他在大门口站定,来往的人不禁纷纷朝他望过来。
贺以诚稍微近视,今天特地戴了眼镜,俊秀的眉眼藏在眼镜背后带点寂寞冷淡味道,他个头高挑,衣着不俗,和这里格格不入。
人们用猎奇的目光打量着他,猜测这个男人和死者的关系,以及他的身份、年龄。
上礼钱的地方就设在门口,一桌一凳,坐着本村写字最漂亮的长者,贺以诚掏出钱夹,俯首低语,老先生不由抬头看了看他。
这宾客出手可真阔绰。
贺以诚留意到一老人家,生得肥壮高大,耳垂上吊着一对污了的金耳环,说话时,耳环就一晃晃的。
“有庆可算对得起她了,亲爹亲娘都没见他那么孝心过,她嫁过来,尽享福了。”
“那可不是,十里八村找不到有庆这样的男人。”
“她这一走,要了我们有庆半条命呐,”老人家呸了一口,“我命苦啊,他花婶儿,这么大岁数了一天福没享,还得张罗着给他再娶一门媳妇儿,哪还有钱?钱早都被人喝干连渣都不剩了,要是往后能给我生个孙子,我倒是死也能闭眼了,你说我这是造什么孽啊!”
花婶附和着:“老嫂子你别急,有庆这条件,就是再找黄花大闺女都使得!”
“他花婶儿,你要是给我们有庆说成了,我给你买两条大鲤鱼!”
几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没任何避讳。
贺以诚静静听了片刻,很快,被人注意到,奶奶灰眼珠子转了几转,想起儿子的话,又想起过年前那些排骨啊牛肉啊高级货,立马觑起两只眼,琢磨起来。
这目光一黏到身上,甩都甩不掉,贺以诚转身往院子里走。
穿过灵棚,就是棺屋,刷了白漆的棺木就停在正中央,空气中,满是纸钱灰烬味道。
他耳鸣了一瞬,整个世界轰隆隆作响,像什么地方破了个深洞。
贺以诚蹲下来,往火盆里慢慢投掷着纸钱,脸被映得光明一片,乌黑的睫毛,洒下重重的阴影。
等他抬头,看到守在棺木最前方的展颜。
她穿着丧服,跪坐在席子上,清透的一张脸小小的,眼睛泡在泪里,闪闪的。
“贺叔叔。”展颜嗓子哑了。
贺以诚觉得心被攥了一下,他略略点头,走到她身边,也不嫌席子脏,盘腿坐了。
“颜颜,你妈妈的事,贺叔叔觉得非常遗憾,很对不起你,你也许不知道,有些事,人是没有办法的。”他一开口,极低沉,可又隐隐浮动着万千柔情,展颜年纪小,却也从这样的腔调里感觉出什么来,姥姥来了,哭一场,她听出那是伤心,除此之外,她听不出谁的伤心了。
那种演戏似的,拖了长腔的哭丧声,对她来说,很难受。
她哭得晕头转向,哭太多了,人有点木,可贺叔叔同她讲这些话,是她从没听过的,没有人这样讲话,人们说吃,说庄稼,说牛羊,骂街吵架,但从不讲“有些事,人是没有办法的。”
贺叔叔一说,就触动了她心里细细的那根弦,那根弦上,藏着点什么秘密,一下被讲透了。
好像这话后头,便是真相。
贺以诚忽然偏过脸,看向展颜,他眼睛里有泪,但没淌下来,他就这么无声的,凝魂似的看着展颜。
展颜被这样的一双眼震住,她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没有,几秒钟,她的眼泪滚滚而下。
她本以为,妈死了,只有她这样,但贺叔叔的眼睛望过来,她就知道,贺叔叔和她是一样的。
周遭那么冷,贺叔叔这样看她一眼,她就又有了点知觉。
他用眼睛在跟她说话。
“颜颜,有一天你还会和妈妈相聚的,我们每个人的终点,都是一样的,”贺以诚眼角那颗泪非常大,但他语调是柔的,表情也没有因为悲伤而扭曲,“这里没有人比你更难过,我知道,你还会难过很久,甚至是一辈子,但是,在跟妈妈重逢前,你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别害怕,只管走,好好走。”
“老师说,人死了没有鬼魂,什么都没有了,我不会再见到妈……”展颜忽然哽咽得厉害,“我知道我不会再见到她了,我知道……我不是小孩子了……”
“不是这样的,没人知道那个世界是什么样,因为没有人回来告诉过我们,对不对?如果很久以后能见到妈妈呢?她一定希望听你讲一讲你怎么过的,就像以前,你总是跟她说不完学校里的事情。”贺以诚声音慢极了,仿佛每个字,都蘸满了泪水。
展颜愣了愣,是啊,万一呢?如果呢?
“我还会再来看你,也会来看望你妈妈。”贺以诚许下个承诺,他起身,留给展颜一块方格手帕。
院子里酒席已经摆上。
展有庆瞧见贺以诚进了灵堂,他没跟着,人失魂落魄的,不知该干什么,贺以诚一露面,他天灵盖都乱跳。
这人来干什么的?
他心里不是没点准备,他不聪明,可也不是傻子。
贺以诚这人太难琢磨了,他闹不明白,他只想干活,有用不完的力气;他只想对明秀好,对颜颜好,其他的事儿什么都不想,可现在好了,明秀人一倒,就没了,他呢,他还会喘气儿呢。
“贺老板,”展有庆想着,来了就是客,嘴巴焦干,一开口就裂开了,“您坐桌吃饭吧。”
贺以诚做什么都不慌不忙,信步闲庭似的,展有庆也瞧不出他对明秀走这个事,有多难受,看穿着打扮,还是那么讲究。
论理,人要是难受着,哪有心思打扮自己呢?
“来时吃了些早点,不饿,”贺以诚四下扫了扫,朝外走,展有庆只能跟着,听他继续说,“你这院子倒大。”
展家住村头,出了院门,是分割整齐的麦田,贺以诚看着满目的绿,点了支烟。
“大人走了,可颜颜还小,她的路长着呢,你怎么想的?”
展有庆怕什么来什么,他怎么想的?他心里很乱。
“我害怕耽误了孩子学习,这孩子念书行,快中考了,可又赶上她妈这个事,我劝她别老哭了,哭坏了眼睛。”展有庆说话没什么逻辑,磕磕巴巴,想到哪儿说哪儿。
贺以诚说:“她十几岁的小孩子,刚失去最亲近的人,最疼爱她的人,她想哭,就该让她哭,人的情绪总要有个出口宣泄。”
展有庆听不惯文绉绉的话,更说不来,讪讪看着贺以诚,不知怎么接。
贺以诚徐徐吐出个烟圈,点了点烟灰:“明秀走前,跟我说了一些你们家里的情况,想必跟你也谈过了,颜颜既然有念书的天赋,理应换个更好的环境,你说呢?”
他把问题抛给展有庆,展有庆语塞,好半天,才讷讷说:“是,贺老板说的是。”
“我的意思,是等孩子缓一缓,把她接到市里念高中,她还小,不能一辈子就窝在这么个地方,你辛苦供她念书为的想必也是让她以后过得更好,现在就有这么一个机会,你考虑下。当然,我也会尊重颜颜的意见。”
烟其实没抽几口,贺以诚说完,往地上一丢,慢条斯理捻了几捻,见展有庆茫然无措,他淡淡道:“你好好替孩子考虑考虑,还有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