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悬灯结彩, 布置得喜气洋洋,拜过堂之后,喜宴开席,在前来送亲的命妇中, 沈葭的品级最高, 所以被恭请到了上宾席。
席间有不少人来向她敬酒,大部分是她认识的, 昔年那些看不起她的京中贵女们也各自嫁人了, 几大公侯世家互相通婚,大家免不了碰上面, 沈葭如今是正儿八经的太子妃,日后还会是皇后, 身份高出她们不止一截, 就算心中再不情愿,这些人也不得不向她行礼。
换做以前, 沈葭一定会趾高气扬,说不定还要狠狠嘲笑她们一番,但如今她只是付之一笑。
约坐了半盏茶工夫,她起身告辞,众人急忙起身恭送, 沈葭让她们止步,带着辛夷和杜若走出园子,兴味索然地说:“我们去找怀钰罢, 想回去了。”
辛夷道:“小姐,方才殿下来了一回, 说他有点事要办,等忙完了再来接咱们。”
“有事?”沈葭狐疑转头, “什么事?”
“殿下没说。”
沈葭皱着眉,心底有些不安,她和怀钰之间一向没有秘密,这是他头一次瞒着她。
杜若突然道:“我方才听见一些话。”
沈葭和辛夷都向她望来。
“什么话?”
杜若欲言又止,她素来神经大条,有什么说什么,从没这么纠结过,惹得两人越发好奇,等了好半天,才听杜若压低声音说:“她们说,圣上好像要废后了。”
“废后?!”
沈葭和辛夷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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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内,坤宁宫。
“谢皇后娘娘愿意赐见。”
怀钰站在殿中,稍一欠身,行了个礼。
上官皇后坐在铺着毡毯的凤座上,身后是绣着百鸟朝凤的大插屏,她不知是真病假病,但面容确实憔悴了些,冷冷地打量着怀钰,唇边扯起一丝讥笑:“太子殿下,本宫担不起你的大礼,你来坤宁宫做什么?”
怀钰自顾自找了张椅子坐下,淡淡道:“我来,是为了告诉皇后娘娘一件事,您有什么伎俩,冲着我来,我保证不说一个字,但沈葭是我的命,您若把主意打到她身上去,就别怪我跟您拼命了。”
上官皇后一笑,抚了抚鬓发,道:“本宫听不懂你在胡说什么,你的太子妃自己跑出去,被贼人拐了,关本宫什么事?”
怀钰也笑:“听不懂不打紧,圣上听得懂就成。皇后娘娘,听说您的侄儿上官熠已经失踪一年之久,似乎和我的太子妃一样,也是去年五月十二失踪的?真巧,你说是不是?”
皇后的神情逐渐变得僵硬,他笑得高深莫测:“还有更巧的呢,我离京在外一年,途中遭到一支刺客队伍的追杀,他们的首领讲一口鸟语,带东瀛口音,而据太子妃说,当初绑架她的贼人,也是东瀛人。真奇怪,中原什么时候来了这么多倭寇?我记得您的父亲武清侯,曾经出使过东瀛,是不是?”
说到这里,他的脸色陡然阴沉下来,死死盯着皇后道:“不要以为那些刺客都死光了,我就没证据,只要细思的话,处处都是证据!何况,就算我找不到证据,你猜皇叔是会信你还是信我?”
上官皇后面色惨白,再也支撑不下去,颓然倒在坐榻上。
毫无疑问,延和帝会选择相信怀钰。
她与皇帝多年夫妻,深知这个枕边人有多么凉薄多疑,在这世上,他真正信任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自己侄儿,另一个就是怀瑾的旧部陆诚,不然也不会在当初离京亲征之前,还特意将她的父亲打发去了朝鲜。
这段时日以来,上官家的子弟多数被打压,门生故吏得不到重用,怀芸从小就养到她膝下,她是怀芸名义上的嫡母,可怀芸出嫁,圣上竟然不让她出面,反而让田贵妃代替她,这很明显是在一步步清算上官氏势力,恐怕下一步就是褫夺爵位,废去她的后位了。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皇后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可她还是恨!好恨!
她呵呵疯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厉,看着怀钰,终于撕下那张温和的面具,眼中透出刻骨的恨意。
“你很得意是吗?英儿才是他的儿子!才是这大晋名正言顺的太子!你害死荣儿还不够,还要来害我的英儿!好啊,我们母子俩等着你的报复!鸩酒还是白绫?只要你不怕背上弑亲罪名,尽管使出来!”
怀钰怜悯地看着这个疯癫的女人,心底浮起一丝悲凉。
他始终记得,那一年,他被陆诚裹进披风里,一路风尘仆仆地带到紫禁城,是这个女人,递给他一块糕点,摸着他的头,温柔地告诉他,这里以后就是他的家了。
曾几何时,他是真心将她当成皇婶敬重,可后来怀荣溺死,皇后对他的态度就彻底变了。
小的时候,他时常感受到后脊发冷,一道阴毒的目光始终如影随形;他曾在自己的宫殿一角挖出过扎满银针的小人,上面贴着他的生辰八字,这件事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偷偷将小人扔掉了;怀英出生后,皇后防他如洪水猛兽,从不让他靠近怀英半步,他便识趣地躲着怀英走;她担心圣上对他的宠爱会威胁怀英的地位,他就将自己活成一个不成器的纨绔,斗鸡走狗,飞鹰逐犬,直到全京城都知道了他的劣迹败行,将他叫作“小煞星”。
他做这些并不为抵消自己害死怀荣的愧疚,而是为了赎罪,如果可以的话,还希望皇后能减少一些对他的恨意,可如今他明白了,丧子之痛永远也不会消弭,她的仇恨并不会因为岁月的流逝而逐渐平息,反而会越来越深刻,只要他的圣宠还在,他的存在对皇后来说就是个威胁,他们的矛盾将永远存在。
一把龙椅的诱惑竟然那么大,让人不惜痛下杀手,派出刺客千里追杀。
怀钰轻轻叹了口气:“皇婶,我根本不想争这皇位。”
“你不争也是争!”上官皇后厉声道,“你不争,比争还要厉害!因为只要是这世间有的,就算是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拱手送给你!麒麟儿,哈哈,麒麟儿,好一个麒麟儿……”
皇后笑出了眼泪,她这一生,就是被这三个字所诅咒,想当年,她生下长子怀荣,皇帝龙颜大悦,当场将还在襁褓中的孩子封为太子,又升她的父亲武清伯为武清侯,永世袭爵,其余子弟也各有恩荫,上官一门的荣光达到顶峰,可不等她从欣喜中回过神来,扶风王妃产子的消息就从遥远的西北传入宫中,她这辈子没见过皇帝有那般失态的时刻,他激动地站起来,险些将茶杯打碎,就算是怀荣出生的时候,也没见他这么欢喜过。
从那一刻起,上官皇后就悲哀又清醒地认识到,她的一生,荣儿的一生,都会被这个“麒麟儿”毁掉。
想起早夭的长子,她掩面痛哭起来:“我的荣儿,可怜你死前还眼巴巴地盼着你父皇来,他心中只有那个贱人和她生的杂种,岂会想起我们娘儿俩……”
“你说什么?”
怀钰难以置信地打断她。
上官皇后抬起眼,眸中闪过一丝恶毒:“你不会还不知道罢?你以为他为什么这么宠你?还不是你长得像你那个贱人母亲!”
怀钰眼神陡变,几步走到她面前,掐住她脖子:“你再骂我娘一句,我杀了你!”
“你杀了本宫也掩盖不了真相,堵不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真相就是我娘只爱我爹一个人!”
“你爹?”皇后冷冷一笑,“你爹不过是个糊涂蛋和可怜虫罢了,当年你娘在他们兄弟俩之间摇摆不定,左右逢源,一边跟弟弟在一起眉来眼去,一边又勾着哥哥对她情根深种,先帝嫌她来历不明,举止放荡,唯恐大晋江山毁在一个狐媚子手里,便对你爹说,他必须在皇位和你娘之间做出选择,你爹选了美人,而你皇叔选了江山,所以他才成为圣上!”
“不……不!你说的不是真的!”
怀钰放开她,不停摇头,他不肯相信,父王和母妃那般恩爱,他们只爱彼此,是皇后在骗他!这是她的又一个诡计!
上官皇后步步紧逼:“如果你不是他的私生子,他为什么要这么宠你?为什么要不顾祖宗家法,不顾群臣反对,将皇位传给你?!还政于侄?呵,简直是笑话!那年中秋家宴,本宫亲眼所见,他们在黑暗里搂搂抱抱,旧情复燃,而你爹还在傻乎乎地跟别人喝酒呢,连自己被亲弟弟戴了绿帽也不知,哈哈哈哈哈,这就是你的好皇叔,与亲嫂嫂悖伦……”
“住口!住口!”
怀钰勃然大怒,可比愤怒更多的,是他心底深处莫大的恐慌。
他记起八岁那年的一个深夜,陆诚大破西羌,斩敌数万,捷报从玉门关八百里加急送达京师,圣上龙颜大悦,半夜时分,他被一阵压抑的啜泣声惊醒,偷偷溜下床,顺着哭声走过去,然后看见皇叔坐在殿内,一个人咬着虎口悄悄地哭。
那是年幼的他第一次见这个强悍的男人哭泣,他不明白为什么?
后来,延和帝看见了躲在帷帐后的他,招手叫他过来,将他抱在膝上,告诉他,陆诚打败了西羌,将敌人赶出了玉门关。
他天真地问,是不是杀他爹娘的仇人都死光了?
延和帝咬着牙,双眸闪烁着嗜血的光芒,一字一顿地告诉他,还没有。
他要让西羌的每一个人,包括老人、女人和小孩,都付出血的代价,他要将蛮族永远赶出中原,他要让西域尸积如山,月牙泉漂满血水,那些周边小国听到大晋的威名都会瑟瑟颤抖!
他本以为圣上族灭西羌,是因为他与父王手足情深,为了给父王报仇,可万一不止如此呢?
如果是因为他心爱的女人死在蛮族手中,所以他才不顾自己会背上暴虐嗜杀的后世恶名,而大举屠杀老人与小孩呢?
理智告诉他,不要轻信皇后的话,可那些记忆中的蛛丝马迹却由不得他不信。
怀钰终于全面崩溃,几乎落荒而逃,直到跑出坤宁宫,他还能听见皇后的笑声,如同魔音穿耳,不停地告诉他,他是杂种,是一个私生子,是他的母亲和小叔子乱.伦诞下的产物!
他如一头愤怒的蛮牛,在宫城内横冲直撞,正好撞上回乾清宫的延和帝。
他坐在轮椅上,高顺在后推着他,看见怀钰出现在宫内,他有些吃惊,因为这会儿他本该在陆府。
延和帝正想叫住他问话,怀钰却脚步一顿,站在原处端详了他片刻功夫,随后竟然无视他扭头便走。
这种无礼行径让太监宫女们愕然相顾。
延和帝气得面色一沉:“跟上他,把他叫回来,问问他,朕怎么得罪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