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翊这趟也不是专门来的,他本意是带着冷师爷去北方转转,收点人参和皮货,却没想到雨下太大,漕河水位暴涨,眼看要淹没附近几个州县,漕运总督崔文升已经关闭了运河通道,泄洪入湖,调节水位,他们的船上不去,只能改走陆路,却因雨天赶路困难,没能趁着城门关闭前进淮安,只能来附近的碧寒山庄投宿。
田庄头听他们说完,也是叹气:“今年也真是奇怪,雨水就没停过,大家都在说,这雨要再下个没完,黄河就该决堤了,咱们淮安城就在黄河下游,这一决口,又不知多少百姓会家破人亡。”
“庄子里情况怎么样?”谢翊问了一句。
“七爷放心,咱们茶庄地势高,应该不会遭水淹,就是有几处山坡被雨水冲垮了,已经堵好了。真正受影响的还是茶,清明前后,咱们就将这一季的春茶采摘完了,因为老不出太阳,茶叶都闷着,只能在室内摊晾,口感肯定没之前的好。”
这是谢翊早就料到的,因此也没有多说:“明天带来给我尝尝。”
一行人刚跨过门槛,就见院子里站着一人。
田庄头一愣:“哟,尹姑娘,这么晚了,又这么大的雨,您怎么出来了?”
沈茹怯怯地抬头,看见多日不见的谢翊,抓着伞柄的手不由一紧。
“舅……舅舅。”
谢翊嗯了一声,打量着她:“你的气色比之前好多了。”
沈茹脸颊一红,幸亏在这夜色里看不太出来。
田庄头的妻子领着几个得力的仆妇,将两间上房收拾出来,给谢翊和冷师爷居住。
谢翊素来喜洁,先去净室沐浴,回来时房间里多了一碗红枣姜汤,冒着袅袅热雾,他愣了一下,问小厮来旺:“哪儿来的?”
来旺道:“沈姑娘送来的。”
“东家好福气呀。”
冷师爷一进门,刚巧听见这句话,笑着打趣道:“淋雨后,最适合喝碗姜汤驱驱寒气,沈姑娘有心了。”
谢翊放下擦头发用的布巾,淡淡道:“既如此,你喝了罢。”
“我?”冷师爷指着自己,笑道,“又不是送给我的,还是请东家自己享用罢,别辜负人家一番心意。”
谢翊道:“先生什么时候话那么多了?说正事罢。”
冷师爷一听,也不开他的玩笑了,和他讨论起生意上的事,据眼下的形势看,黄河决口是一定的事,漕运已经停了,这可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整个朝廷的经济大动脉切断,来自南方的粮、油、糖、丝、茶等物资运不去北方,这既是危机,也是难得的机遇,他们谢氏商行必须早做准备。
二人谈至深夜才各自睡去,那碗姜汤最后还是进了来旺的肚子。
第二日,谢翊在田庄头的陪伴下,巡视了各大茶叶制作坊。
碧寒山庄依山而建,背靠洪泽湖,水汽充沛,因为地势太高,多以山地、丘陵为主,所以不适合种植水稻,乡民世代种茶为生,出产的茶叶以毛尖和碧螺春为主,毛尖以明前采摘的品质最好,价格也最昂贵,碧螺春则在清明至谷雨期间采摘完毕,绿茶不需发酵,制作工序就是摊晾、杀青、揉捻、干燥四个环节,因为最近阴雨天气多,光照减少,茶叶品质也受了影响。
谢翊从竹篾盘里拈起一小撮茶叶,先闻了下香气,又放进嘴里品尝一番,只觉得味道苦涩,毫无毛尖的醇香之气。
“这是明前采的?”
“回七爷,是。”
“太湿,还要再晾晾。”
“是。”
谢翊出了工坊,又去巡视茶园,检查了田庄头说的被雨水冲毁的几处茶坡,虽已被堵好,但不太稳固,便让人继续夯实,在低洼地开挖深沟排水。
冷师爷昨夜四更才睡,又一大早陪他巡视茶庄,踩得两脚黄泥,眼见谢翊还要去佃户家里看看,忙笑着劝道:“东家,这么大的庄子,一日工夫也看不完,不如先喝杯茶罢。”
田庄头也是累得满头大汗,谢翊作为主子没什么好说的,从不涨租,就是人太精明强干,不好应付。
谢翊看着不远处的一个凉亭,点点头:“也好。”
田庄头大喜:“小的这就下去泡茶。”
谢翊和冷师爷进了凉亭,亭上悬着块泥金匾额,上书“绿肥红瘦”四字,其时雨势已变小了,凉亭边不知是何人栽种,还是天生地养,冒出几株茶花,都是极普通的品种,被雨水打得花瓣零落,再看漫山遍野的茶垄,翠绿葱茏,果然是“绿肥红瘦”。
冷师爷摇着扇子,吟诵道:“‘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这亭子的名字,倒是取得极合时宜的。”
谢翊嘴角笑容忽现:“这是家姐手笔。”
“哦?”冷师爷回首笑道,“我只知前东家极爱读《诗经》,却不知她也爱读易安居士的词么?”
“她读过的书很多,怕是连先生你也不及。”
冷师爷叹道:“早闻谢家三娘子雄心满腹,胸襟超群,莫说寻常女儿家,就连男子也不如,在下不能结交,实在是平生憾事。”
谢翊手臂搭着亭栏,道:“她是我见过的最聪慧的女子。”
他说这句话时,眼中划过一抹不太明显的情绪,就像万年不化的冰川,表面忽然多了几道裂痕。
冷师爷不禁有些惊讶,跟随谢翊多年,还是头一回见他有如此外露的时刻,但不等他辨明那是什么情绪,谢翊就已恢复平日的淡然模样,抬起眼睫,目光放去凉亭外。
冷师爷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起身笑着招呼:“沈大小姐,相请不如偶遇,进来喝杯茶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