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道程亲自打着灯笼, 点头哈腰地走在甬道前面,陪笑道:“这位爷,里面黑,您脚下小心着点。”
身后的人淡淡嗯了一声, 靴底马刺踩在地砖上, 咯吱咯吱作响。
邬道程目不斜视,余光却偷偷打量着他。
子时正, 这位不速之客找到他的府上, 神不知鬼不觉,半个下人都未惊动, 邬道程半夜起来喝水时,才察觉床边闷声不响地坐了个人, 眸中含着两点寒芒, 鬼魅似的盯着他。
邬道程吓得就要大叫,那人抽出腰刀, 架在他脖子上,问:“你是要活,还是要死?”
邬道程当然是要活。
那人便若无其事收了刀,让他带路去县衙大牢走一遭,事成必有重赏。
邬道程是举人出身, 连试五次都不中,皓首穷经一辈子,到了五十岁上下, 胡子都白了,还只是家乡的一个教谕, 前几年朝廷开恩,补授了他一个山阳县令的官职, 人都说邬老爷这回该走运了罢?其实不然,其中的苦楚只有邬道程自己清楚。
山阳是淮安辖下县城,又是府治所在,凡是当过地方官的都知道,“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省城”。
知县是当地一把手,但若你头上顶着个知府,那就不算一把手了,若再惨一点,既是府治,还是省治所在地,头上顶着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三尊大佛,再来个钦差巡抚,随随便便伸一个指头就能碾死你,这把交椅就坐的就不舒服了。
淮安隶属南直隶,虽不是省治所在,但它和扬州一样,也是座因运河而兴的城市。
它背靠洪泽湖,境内有淮河穿过,黄河改道夺淮后,黄河也从这里东流入海,又因黄河经常泛滥,这里便洪灾频发,历来是防洪、治洪重点。
淮安位处里运河末端,北接徐州,南连扬州,号称“南船北马,九省通衢”,是漕运的集散地,此地大小衙门林立,官员如过江之鲫,邬道程小小一个七品县令,放在里头都不够看的,是以近日扶风王船过淮安,漕运总督设宴款待,淮安城有头有脸的官员都去了,却轮不着他这个芝麻小官。
山阳县衙是冷衙门,平日也只管些捕贼缉盗、断案诉讼的小事,断的也不是什么大案,都是些升斗小民打口水官司的小案,牢里头关的也不是什么为祸一方的大贼,大部分是些顺手牵羊被抓进来的小毛贼。
身后这人要参观死牢,邬道程不免摸不着头脑,心道莫不是死牢里关了他的亲朋至交,他是来劫狱的?那待会儿他要放人,自己放还是不放?
邬道程摸摸脑袋,心道还是放罢,失节事小,性命事大,就这么点儿俸禄,死在任上不值。
“到了。”
邬道程停下脚步。
死牢跟普通牢房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因为这里的犯人要等到秋后问斩,大部分都被囚半年以上了,有些甚至已在狱里待了三年之久,身上的号衣都磨破了,露出底下瘦骨嶙峋的身体,因为太久没洗,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
怀钰去过诏狱,那里的环境比这里恐怖阴森数百倍,即使六月盛暑都阴寒无比。
他环视了牢房里蓬头垢面的死刑犯一眼,有的在捉虱子,有的在睡大觉,有的对着他嘻嘻傻笑,还有的伸出手要向他鸣冤作主,被邬道程严厉地呵斥回去。
这里没有他要找的人。
“有女囚吗?”
“啊……啊?”
邬道程愣了片刻,回过神来:“有……有的,大人这边请。”
女犯单独关押,牢房在甬道最深处,刚拐过一个墙角,怀钰就听到不对劲的声音。
“我说范二,你行了罢?谁都知道你不够数,半个时辰了,早不行了罢,累了就出来,哥哥又不会笑话你!”
那叫范二的笑骂道:“滚!老子还没玩儿够呢!说好了抽草棍儿,谁长谁占先,你且等着罢,老子今晚来兴头了!”
身下的女人一动不动,像具死尸一样,范二不由得败了兴,一巴掌抽在那女人脸上。
“臭娘们儿,你也动一动呀!早几年还会叫,现在叫都不叫一声了,扫兴!”
他抬手预备再抽,身后传来一声怒喝。
“住手!”
两名狱卒回头望去,只见那进来的是个身披大氅的陌生男子,不由得一愣。
“你谁啊?”
怀钰冷冷地盯着他们,厉声斥道:“朝廷公廨之地,是让你等干这种龌龊事的么?”
“哟,”范二从女犯身上下来,同另一名狱卒道,“董哥,咱们今儿个是碰着二五眼了,小子,你是巡抚呀,还是总督啊?张口闭口都是朝廷,也不打听打听,这儿是谁的地盘,轮得着你管?”
那姓董的狱卒也站起身,道:“给他点颜色瞧瞧!”
怀钰按着腰间绣春刀,眼神已经动了杀气。
就在这时,落后一步的邬道程满头大汗地跑进来:“住手!不得放肆!你们两个瞎了狗眼的,还不快滚出去!”
“大人,这位是谁?为何深更半夜来死牢?”
“混账!这是你们能打听的么?”邬道程急得跺脚,“快出去!出去!”
范、董二人对视一眼,能让知县老爷如此敬畏的人,恐怕是个大人物,这淮安城里的大官他们都一清二楚,不知何时出现一个未曾谋面的年轻男子,看来今晚是乌鸦啄了眼珠,看走眼了,二人吓得连衣服也来不及穿,丑态百出地退了出去。
“见笑,见笑。”
邬道程擦着冷汗干笑几声,余光看见躺在干草上浑身赤.裸、僵直不动的女犯,眼皮又是一阵乱跳:“刘尹氏,还不快把衣裳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