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1 / 2)

江南。

吴氏踏出院子大门, 脚步放缓了下来。她回转头,遥望着正屋。

韦氏沙哑又尖利的嚎嗓声穿透云霄,好似在铁上一下下刮过, 刺耳得令人心烦意乱。

吴氏定了定神, 目光渐渐移向西面邢秉懿住着的屋子, 眼神淡了几分,脸上的温柔小意退去,眉眼间尽是失落。

太阳不知疲惫照着, 风躲懒藏着不出来, 除了炙热就剩下了沉闷。

吴氏觉着头皮都快要着火,胸口滚烫得在油锅里煎一般,痛得她手心后背全湿。

一路陪伴着赵构逃命, 在乱兵打进来时,冒着生命危险替他隐瞒。知书达理,善解人意, 无人不称赞她贤惠。

可惜, 邢秉懿回来了,她才是赵构的皇后。贵妃哪能与皇后比,这些年的辛苦, 全部付诸东流。

吴氏嘴里苦涩蔓延,落寞地往前院走去。到了门前, 宫女恭敬打着细苇帘, 吴氏进了屋。

赵构自从当了皇帝之后, 就开始怕凉,再热都不用冰。一股热浪夹杂着隐隐的酸臭味扑来, 她下意识憋住了呼吸。

窗棂的细竹帘只卷了些许,屋内一片昏暗。吴氏要待片刻后, 方能看清楚些眼前。

如往常一样,赵构枕着软囊,斜倚在罗汉塌上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动静,他掀起眼皮看来,不耐烦问道:“怎地这般久?”

吴氏脸上忙堆起了笑意,迈着小碎步跑上前,灵活地曲膝见礼。

赵构最喜欢她的灵动与才情,果然,他见到她娇俏如蝴蝶,阴沉着的脸终于缓和了几分。

撑着坐直身,赵构朝她伸出手,宠溺地道:“到我身边来坐。”

吴氏乖巧坐到了赵构身边,抬起手,熟练替他揉着肩膀,柔声说了见到邢秉懿的情形。

一边说,一边小心觑着赵构的神色。见他眯着眼睛,面无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只呼吸急促了些,手不自觉停顿了一下。

赵构倏然睁开眼,眼中戾气横生。吴氏没来由后背一寒,忙垂下眼眸掩饰,手上动作不停,屏住呼吸噤若寒蝉。

不知过了多久,赵构拨开了吴氏的手,哑声道:“宣刑氏。”

吴氏忙起身出去吩咐了,言笑晏晏道:“官家要见皇后娘娘,我这就告退。”

赵构拍着身边的塌几,道:“你退什么退,坐过来!”

吴氏抿了抿唇,听话走上前坐下。

赵构的手臂一伸,将她紧紧揽在怀里,沉声道:“你是怕我,还是怕她?听说她能提刀上战场杀敌,你不过只穿戎装伴在我左右,可是怕被她比了下去?”

天气太热,赵构出了汗,衣衫濡湿。他身上的热气,加上汗味一股脑扑过来,吴氏头更沉了,强自镇定道:“我敬重官家,敬重皇后娘娘,不敢与之相比。”

赵构总算满意了,松开手臂,缓缓道:“皇后是皇后,你是你。我就看中你这份知进退。”

邢秉懿是发妻,是赵构亲自遥封的皇后。吴氏深知他是帝王,要天下士子归心,他得善待发妻。她已听他说过多次,每次听他提及刑秉懿,他的声音几乎从齿缝里溢出。

有次吃多了酒,吴氏听到他骂刑秉懿连教坊司的女伎都不如,韦氏一样,是娼妓。连他的女儿们一并骂了进去,他狠狠诅咒她们,恨不得将其抽筋剥皮。

只有她,她才冰清玉洁,才配做他的嫔妃。

吴氏方知晓,赵构恨所有的帝姬嫔妃,他觉着她们都该以死明志。她们令他被金人耻笑,他甚至有个同母异父的金人亲兄弟。

赵构悄悄给韦氏改了年纪,禁止私人修史,销毁所有证据,抹去这段不光彩的过去。

同样身为女人,吴氏那时候并未感到半点高兴,只说不出的凄凉。

赵构说,要废黜熙宁变法,要推崇程颐他们的洛学。三纲五常,才是稳定天下的根本。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听话的大臣,他们都该死!

伴君如伴虎,赵构在私下里,性情喜怒无常。尤其在床笫的事情上,有心无力之后,面对着他的盛宠,吴氏总是怕得战战兢兢,几欲窒息。

可她离不开他的盛宠,赵构已经在宗室中选太子人选,她想养在身边。待到太子继承帝位之后,她就是尊贵无比的太后。

哪怕韦氏疯了,依然是大宋最尊贵的女人。

吴氏悄然呼出了口气,一动不动坐在了那里。赵构看得很满意,亲自捡了案几上的果子,喂到了她的嘴中。

邢秉懿很快到来,吴氏忙起身相迎。

赵构一瞬不瞬望着门口,脸上阴晴不定。

邢秉懿进屋,看到吴氏在一旁候着,目不斜视上前见礼。

赵构上下打量着邢秉懿,看她苍老憔悴的容颜,找不到半点曾经雍容华贵的影子,一下愣在那里。

好一阵后,赵构才哽咽着叫了起:“多年未见,真真是苦了你啊!”

邢秉懿知道该陪着哭,只她无论如何,都哭不出来。抬眼看向赵构,他乌发中夹杂着银丝,面色倒红润,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油,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既浮躁,且莫名阴森。

赵构赐了坐,道:“你我夫妻分别至今,总算能有团聚一日,实属老天开眼。先前金人归还太后归朝,曾言你随了二十一娘而去,我还怕你回不来了,幸好吉人自有天相啊!”

邢秉懿干巴巴应和着,她沉吟了下,道:“先前我已见到太后,见她神智已不清楚,那晚......唉,看来她遭受了大罪啊!”

赵构瞳孔猛地一缩,强装淡定,吩咐吴氏道:“你且退下。”

吴氏心中一紧,眼神在两人身上飞快扫过,见赵构戾气横生,忙不迭曲膝告退。

赵构眼神阴鸷,手握成拳,用力在空中一挥,恨恨道:“金人告诉我,太后是遭了二十一娘的毒手。爹爹他们亦如此,你当时也在场,可真是如此?”

邢秉懿道:“当晚的事情,并非我一人见着,有成百上千的人在呢。金人拿刀指着太上皇他们,要逼迫我们就范,放下刀投降。太后先跳了出来,高喊着要杀了他们,说他们软弱,对金人一味退让,害了大家,害了大宋的百姓,对不起赵氏的列祖列宗。有了太后起头,其他人跟着呼应了,太上皇他们才因此而丧命。后来,我们撤离时,夜里看不清,到处又乱,太后没能跟上来,留在了尸首堆中。瞧她的模样,应当是受了惊吓。”

赵构的神色变幻不停,胸脯起伏着,许久后方哑声道:“太后既然被惊了魂,还是送到寺庙里去,请大师念经保佑,看看可否会得好转吧。”

邢秉懿暗自呼出了口气,吴氏将她的房屋安排在韦氏隔壁,日夜不得安宁。

赵构得知了韦氏出面要杀赵佶他们,生母要弑杀生父,这辈子他都抬不起头,皇位也坐不安稳。

虽然堵不住幽幽众口,韦氏却无法再活着,被送入寺庙,估计很快就会病亡了。

赵构盼着赵佶赵桓死,他这个皇位才坐得安稳,为了天下江山计,也能勉强说得过去。

可韦氏已经疯了,赵构还容不下她这个生母,刑秉懿只感到阵阵心寒。

赵构叹息了声,很是伤心地道:“太后生养了我,到头来,却没能享到我的福,都怪金贼太可恨啊!”

邢秉懿附和了句可不是,幽幽道:“这一路走来,我心中紧张得很。唯恐官家与我多年未见,彼此都生份了。如今见到官家,倒应了先前的担忧。以前我离开时,官家尚是康王,如今已经是九五之尊,气度自不是从前。”

她起身盈盈见礼:“来不及恭喜官家,在此补上一礼了。”

赵构见到邢秉懿懂事,那隐藏着的得意,此时显露了几分,道:“此乃天意,天命所归。你我本是夫妻,夫荣妻贵,既然回来了,就少不了你的荣华富贵。”

邢秉懿欢天喜地谢了恩,感慨道:“可惜,姜醉眉没这福分了。”

赵构听到姜醉眉的名字,几乎暗自将牙咬碎,努力平息了心中的恨意,道:“提她作甚,我早已将她在宗谱上除名。还有二娘子,二十一娘她们,以后,赵氏再无这些不肖子孙!”

邢秉懿敛下眼睑,轻声问道:“大娘子与三十二娘她们回来了,官家可见过她们?”

赵构一腔怒火尤未平息,厉声道:“不过两个小娘子罢了,也值得你提出来!”

两个小娘子罢了,赵构究竟是看不上女人,还是嫌弃她们脏?

屋内闷热,气味难闻。邢秉懿刚换过的干爽衣衫早就湿透了,那股如同深陷在臭不可闻烂泥中,无法自拔的感觉,又重新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