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
程子安谢了恩, 坦白自己先要考虑:“臣不敢欺瞒圣上,户部尚未稳定,臣恐一旦离开, 户部会变成如何, 就算是政事堂,也不能处处插手。另一件事则是, 臣以为, 大周的政事堂, 有两位相爷已足矣。”
圣上沉吟了下,道:“户部倒是一个问题,不过政事堂方面,你无需担忧,何相去年摔了一跤, 伤到了筋骨,腿未能养好,走路时左右腿一高一低,很是不便, 他早有致仕之意。若你升任政事堂,我就允了他的请辞。”
程子安惊了跳, 何相今年只有五十三岁, 行伍出身身子一向硬朗。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在医疗落后的大周,仅仅是伤到了骨头, 几近等同于残疾。
圣上见程子安神色疲惫, 赶路回京来不及歇息, 在承庆殿回了一天的话, 天已经渐渐暗沉, 便让他先回了府。
秋季的京城是一年最美时节,深秋亦如此。天气尚不算寒冷,树叶金黄,入了夜,街头巷尾还人来人往,像是再与寒冬晒跑,拼命赶在凛冬来临时出门及时行乐。
程子安到了锣鼓巷口就下了车,让莫柱子先赶车回去,他一路沿着巷子走回去,感受着难得的安宁。
宅子里的灯火隐隐透出来,与天上的星星为伴,巷子里落叶缤纷,不小心踩到时,发出清脆的响声。
隔着院墙,有顽皮的孩童在追逐笑闹,伴随着妇人含笑的呵斥:“小虎子,快别跑了。仔细吃肚皮的凉风。”
程子安驻足听了片刻,脸上的笑意一闪而过,变成了深深的惆怅。
锣鼓巷靠近皇城,这一带的宅邸都是深宅大院,住着达官贵人。
这里的人间烟火,不是寻常的人间烟火。
这一次出门,程子安看到的贫瘠,落后,愚昧,悲惨,太多太多,多得他以为自己会麻木。
可惜并没有,他变得更加的愤怒,坚定了他要革新的决心。
在面圣时,程子安在圣上面前所言的顾虑,并非是委婉的托词。
县官不如现管,哪怕同在中枢为官亦一样,程子安入了政事堂,对户部的差使,他可能管上一些,不便也无法处处插手。
户部继任的尚书,也是一个问题。
对于户部以后的发展,只要继任者按照原来拟定的计划,继续实施下去即可。
实际上,朝令夕改,新官上任三把火屡见不鲜。继任者很重要,不需要太过聪明,忠厚脚踏实地就够了。
方寅勉强够得上这两点,只他的资历实在太浅,除了这一点,方寅还欠缺为政的经验,尤其是在地方的历练。
从下往上看,比从上往下看,能看清楚更多的东西。
户部掌管天下财赋,程子安有许多未尽之事,他还有自己的私心,要通过掌控赋税,倒逼圣上与官员不得不答应士庶一体纳税。
一路思索着,程子安到了大门前,老林迎出来,高兴地比划着见礼。
程子安与他笑着打了招呼,进门刚绕过影壁,一团香香软软的小东西扑了过来,惊得他往后退了一步,待反应过来,慌忙伸出手抓住了。
崔素娘紧跟在后面,拍了拍胸脯,松了口气,嗔怪地道:“囡囡你这个淘气的,一个不留神,她就胡乱跑了。”
程子安叫了声阿娘,再低头看向拽住他裤腿,仰着小脑袋好奇望着他的囡囡。
一双乌黑灵动的大眼睛,雪白的脸颊,像是以前吃的白糖糕般胖嘟嘟。
程子安被她看得心头一软,温声与她打招呼:“囡囡,你可还记得我?”
囡囡很是实诚,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脆生生问道:“你是谁?”
崔素娘上前拉住她,道:“这是表叔,姨祖母同你说过,表叔与姨祖父出去去忙了,今朝就回回来,囡囡都忘记了?”
囡囡忙得很,先是奶声奶气叫了声表叔,再拉长声音哦了声,最后干脆地道:“忘了。”
崔素娘哭笑不得,程子安被逗得哈哈大笑,忍不住去捏她的胖脸蛋,囡囡慢了一步,歪着脑袋躲,哎哟连连:“捏坏了,流口水!”
两岁多的小姑娘,口齿清楚得很,就是到底小了些,说急了口水就喷了出来。
囡囡爱美,赶忙抬起小胖手捂住了嘴,扭着胖身子蹬蹬瞪跑了。
崔素娘跑不过囡囡,赶忙让云朵追了上去,爱怜的目光紧追着囡囡不放,走了几步之后,后知后觉转头打量着程子安,评价道:“与你阿爹一样,黑了瘦了。”
程子安笑道:“无妨,圣上给了我珍珠香脂,我与阿爹拼命抹,早些白净回来就是。不过,阿娘是越来越年轻美貌,现在跟阿爹走在一起,不知内里的人,估计会以为阿爹另取了美娇娘呢。”
崔素娘下意识抬手抚脸,又作势要揍他,笑骂道:“打小就爱胡说八道,都是做一朝尚书的人了,还没个正形。”
程子安轻轻揽住崔素娘的肩膀往屋里走,义正言辞道:“无论我长多大,当了多大的官,难道就不是阿娘的儿子了?”
崔素娘说着是是是,慈爱地道:“累了吧,快回去去洗漱洗漱,出来吃饭歇息。”
母子俩一道沿着回廊走到正屋,阿乔提着食盒走了过来,对着程子安见礼,叫了声表哥。
程子安颔首回礼,不经意打量着阿乔,经过一年多的修养,她胖了些,眉眼疏朗,神情温婉,大致恢复到了程子安初见她时的模样。
崔素娘夸道:“阿乔的饭菜做得好,这些时日她在府里忙着做衣衫,去灶房做茶饭,我与囡囡的衣衫鞋袜,都是她所做,穿上去妥帖舒服得很。”
阿乔抿嘴笑,谦虚地道:“我的针线茶饭只能称得上粗通,姨母怜爱,不嫌弃罢了。”
程子安知道崔素娘夸赞阿乔,是在给她壮胆打气,看到她能坚强起来,他自是跟着夸赞,眼前不期然出现了那抹血红。
同人同命,会有不同的结局,遇到的人很重要。
个人的力量太渺小,在深陷绝望深渊的时候,能得贵人拉一把,结局就全然不同了。
程子安很快就下了决断,他要做拉扯天底下深陷绝望,穷困百姓之人,就算拉不出全部,能拉多少是多少。
大家一起热热闹闹用了饭,囡囡自己吃得一身的饭菜,阿乔与乳母陪她下去更洗,程子安陪着崔素娘与程箴吃着茶,闲谈道:“阿娘,以前我与阿乔说过去云州府之事,她这一年多来恢复得很不错,可有与你提过此事?”
崔素娘道:“阿乔同我提过一次,不过她懂事,知道忙,顾不上安排她,就没再问了。我舍不得阿乔,她去云州府,囡囡该如何办?”
阿乔去云州府,一切都得靠她自己,去织造学堂学习,赚的工钱,雇不起看顾的乳母。
崔素娘自是可以给她出这份银子,但是阿乔在府里,抢着做仆人的活计,就是念着还不清他们的恩情,不好意思吃白食。
程箴道:“不若囡囡就留在京城,云州府虽有闻山长耀光他们在,囡囡还小,又调皮,片刻都离不得人。阿乔一个妇道人家,身边带着囡囡,总会有那长舌的会说闲话,阿乔是有苦往肚子咽的性子,到时别积出病来。”
崔素娘赞同点头,“我见阿乔好了起来,曾想着将她留在京城算了。可京城到底不比云州府自在,我都想念当时在云州府做事的时光。要不是有囡囡在,我都得憋出病来。”
程子安思索了下,道:“阿乔是要自己变强,先要在云州府站稳脚跟,她过得好了,才有余力照顾囡囡。囡囡先留在京城,待她大一些,再送去阿乔身边就是。”
崔素娘看了眼程子安,神□□言又止。
程子安无奈道:“阿娘,你有话尽管说就是。”
崔素娘道:“那我可不客气了啊。我想将阿乔收为义女,你也没有成亲娶妻的意思,干脆将囡囡记在自己的名下。囡囡如今连个大名都没有,借着你的名头,陈氏不敢找上门,旁人不敢说闲话,她们母女就能安生了。”
程子安眼角抽搐了下,天将妹妹,白得一个女儿,令他心情一时很是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