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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太热, 崔素娘留在织造城用饭,程子安与程箴两人回到后衙,水井边的石榴树下阴凉, 莫柱子摆了案几凳子在下面, 秦婶上了饭食。
井水冰凉,程子安洗漱完, 精神一震。程箴那边也洗了, 将水泼在地面上降温。
程子安看着脸色黝黑的程箴, 回忆起刚来大周,名动明州府的程举人。
那时的他比自己还要年轻,神采飞扬俊美无双,如今的程箴,青衫布衣身形消瘦, 眼角浮起了细纹,处处可见岁月的印记。
程箴将盆递给秦婶,察觉到程子安的打量,愣了下问道:“怎地了?”
程子安在凳子上坐下, 笑笑道:“没事,我想到了老师他们。”
的确, 程子安回到中枢后, 有利于他要走的路,这也是他写折子,请求得来的结果。
可是一旦离开, 他发觉自己的万般不舍, 比离开明州府时要难过。
毕竟, 他走遍了云州府的各县, 大半的村子。
这里的一点一滴, 都是历经他手,从有到无而来。
闻山长一家,崔耀光秦氏,莫草儿吴娘子她们,都不远千里,都来到了云州府。
还有崔素娘,她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天地,从后宅走出去真正做事。回到京城之后,就难在寻到如此开明放松的环境。
他们要离开也容易,不过,他们应当都不愿意离开。
程子安也担心他离开之后,云州府会很快恢复原样。
他在百姓中埋下了一颗种子,百姓已经看到过光明是何种模样,再给他们关上所有的门窗,他们会拼死抗争。
程子安身在中枢高位,具有威慑力,接任的宁知县至少在几年内不会变。
几年之后,云州府该换官员,土壤更加坚固,想要动摇就难上加难了。
就好比是明州府一样,文士善调离了明州,回到礼部任鸿胪寺卿,明州府的格局已定,新知府上去也不敢轻举妄动。
道理都清楚,程箴亦一样,他望着石榴树上拳头大小的石榴,半晌后道:“还是能等到石榴熟。”
中午吃夹肉炊饼,绿豆汤。炊饼用了今年新小麦的面粉,吃起来格外清香四溢。
程子安吃了两口,道:“老师最喜欢吃新出来的面食。”他拔高声音,冲着灶房道:“秦婶,你等下送一袋新面粉去老师府上,顺带说一声,我晚上去找老师用饭。”
秦婶在灶房里应了,程箴端着绿豆汤碗,在嘴边停顿了下,又放回了案桌上,道:“你打算如何同闻山长说?”
程子安道:“如实告知,老师肯定会高兴。阿爹,你同阿娘说一声吧,阿娘那边,才最难过。”
傍晚时分,崔素娘回了后衙,程箴迎上前,同她说了晚上去闻山长府上用饭,她嗔怪地道:“又是子安的主意吧?”
程箴笑道:“子安有事,我们边走边说。”
府衙离闻府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夏日的云州府傍晚,热意散去,天空像是打翻了染料一般,美得令人心悸。
崔素娘与程箴走在前面,听了程子安要回到京城之事,她怔了下,回头看向走在后面的程子安,目露不舍。
程子安沉吟了下,道:“阿娘,你要是想回京城,就随着我一同回去。要是想留在云州府做事,阿爹会在这里陪着你。”
崔素娘知晓程箴的志向,程子安身边需要师爷谋士,对于断了仕途的程箴来说,是最好的出路。
程箴一心一意待她,比起孙仕明来说,不知强上多少倍。
他们夫妻不可能长期分离,她必须做出取舍。
云州府的天地对她来说,更为广阔,她体会到了不一样的人生。
回到京城,她就只是程箴的妻子,程子安的母亲。
崔素娘缓缓向前走着,心里纠结万分,茫然而纠结。
程箴望着她眉眼间的愁绪,终是道:“素娘,我留在云州府陪你。”
崔素娘呆了下,道:“你让我好生想想。”
程箴急了,道:“素娘,我是真心愿意陪在你身边,子安以前也独自在京城,让老张庆川莫柱子他们都回去,云朵留下来就是。柱子也机灵了,老张也聪明,庆川也能做事,有没有我都无关紧要。”
此次不同以往,崔素娘在外做事之后,看得比以前要透彻,道:“你别急着做决定,我再想想。”
程箴便依了她,没再作声。
程子安在身后听着,想到青州府的来信,崔婉娘依然缠绵病榻,阿宁肚子大了,已经快要生产。
陈三爷那边没有动静,孙仕明前来闹了两场,崔耀祖照着程子安信中出的主意,拿阿乔威胁他,他便收敛了许多,在府里吃得醉醺醺后,扯着嗓子骂几句。
崔素娘一直信心十足盼着,她赚了钱,有能力照顾崔婉娘与阿宁。
回去京城,无法再出去做事,虽有程子安程箴出钱,但对她来说却不一样。
走出去看看崔婉娘,兴许崔素娘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这一趟回京城,比起以前要凶险百倍,程子安不愿意拖父母下水。
哪怕他们已经无法分割,程子安也会竭尽全力保全身边人,至少在这段安稳的时日内,他们都能照着自己的意愿,活得潇洒恣意。
程子安道:“阿娘,不若你告假去趟青州,探望一下姨母如何?”
崔素娘想起崔婉娘,愈发难受与纠结,片刻后道:“倒也是,我先去看看阿婉。”
程箴道:“我陪着你走一趟,等子安回京城时,我们就出发。”
崔素娘松了口气,道:“我日夜都想着能早些见到阿婉,阿宁也该生产了,项三娘子要做买卖,毛氏上了年纪,只能勉强搭把手。哎哟,我一定得去瞧瞧,不然如何能放心。孩子的衣衫,不知道做好没有,以前子安穿过的小衣肚兜,早知道都带到云州府,留在清水村,只怕都已经发生了虫。”
程子安见崔素娘一扫先前的郁郁寡欢,变得精神奕奕,开始操心起了琐碎小事,故意怪叫道:“阿娘,别提肚兜了,我害羞。”
崔素娘抿嘴笑,程箴眼神温柔望着她,跟着一起笑。
程子安看得眼酸,悻悻别开了头,望着巷子里的景象。
夜幕降临之后,归家之人脚步匆忙而过,妇人在喊调皮,还在外面玩耍的孩童,铺子前的灯笼亮了起来,饭菜香气四溢。客人进进出出,伙计大声招呼着,热闹,生机勃勃。
到了闻山长府上,林老夫人笑着招呼道:“新麦磨出来的面粉格外地香,云州府的面粉尤其筋道,我让灶房做了馄饨,等下子安多吃一碗。”
徐氏去了灶房忙碌,崔素娘说笑了几句,就去了灶房帮忙。
韩直回了京城,闻绪的工匠书基本完稿,已经由崔耀光拿着去了吉州府印刷,他成日念叨着,拉着程子安说个不停。
闻承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不时瞪大眼睛,惊呼道:“阿爹,以后你就出名了!”
闻山长抚着胡须,道:“你阿爹只是整理编撰,并非由他所创,阿承你要谦虚谨慎,在自己人面前说说就行了,可别到外面去声张。”
闻承忙恭敬应下,很快头一转,看向程子安,双目灼灼期盼地道:“师叔,我也会编书!”
程子安哈哈大笑,道:“阿承别急,以后这种差使多得是,比如农书,医书等等,到时候我把你算上。”
闻承喜不自胜,大声道了谢,闻绪虽不悦被抢了差使,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只道:“你要学的还多着呢。”
程箴则道:“子安你也莫要胡乱许诺,等回到了户部,你如何能做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