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
程箴未当场回应程子安的提议。
程子安知道他一时接受不了, 毕竟他与自己不一样。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程子安对程箴了解得算是比较深。
其实程箴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与前世的程子安年纪大小差不多, 以至于开始时喊阿爹, 总是感到很羞耻。
同所有的读书人一样,“朝为田舍郎, 暮登天子堂”, 程箴心怀家国天下, 满腔报国志。
程子安去翻程箴的试卷时,看到了朝廷邸报,就随便看了一下,结果令他瞠目结舌。
他以为自己处在相对太平的朝代,事实上并非如此。
明州府富裕, 只是大周江南道的一州,这里的百姓相对安居乐业,相对是指明州府的百姓起事比较少见。
大周疆域辽阔,且不提与之接壤的国家, 边关经常战乱。十几道州府中,年年都有百姓扯旗造反。
不是活不下去, 穷苦百姓哪敢冒着抄家灭族的危险反朝廷。
大周百姓需要担负的, 分别为税,役。
税有粮税,身丁钱, 五花八门数不清的各种商税。打个比方, 百姓进城卖一篮子鸡蛋, 也要交一两个大钱的市坊税。
役则是徭役, 兵役, 差役。徭役是修城,河道等,一户成年男子二丁抽一,白做工。兵役则是战时募兵,同样是二丁抽一。
差役是交夏秋粮税时,官府的钱粮吏只负责催收,将粮食送到官府的辛苦活,则是由百姓负责。其他如官府有货物运送时,百姓也要被征调出苦力。
权贵官员享有的特权是役全免,税则是在一定的田产亩数内,无需纳税。
举人享受一百亩田的免税,与真正的官身相比,完全不值一提。
一品大员一百倾,一倾相当于一百亩,一百倾就是一万亩。最低品级的九品官员是十倾,一千亩田。
整个清水村的田地加起来,不过三百多亩而已。
除此之外,官员子孙还享有承荫的田亩免税,按照祖父与父亲的官职,一半减免。
比如一品大员有五个儿子,减半减免,享受五十倾免税,五个儿子共计二百五十倾。
多子多福,官员乐得敞开肚皮生,反正是女人生,正妻小妾通房,生得越多,家产就更丰厚。
百姓必须生得多,不然就没人交税了。
在律法方面,官员犯罪流放,或被抄家砍头,肯定是犯了造反的大罪。
一般贪污受贿等等,不过小之又小,对于官员来说基本没事。
大周律规定,官员可用官身抵罪,无论私罪,公罪,按照品级抵应服的罪行,需要坐牢的年数。除品级之外,还可以用银钱抵罪。
官员的家人犯罪,只要不是穷凶极恶杀人放火等,亦相同可以抵消。
官家子弟就算杀人放火,除非是政敌要扳倒他,罪名绝对落不到他们头上。
谁家没个不成器的子孙,政敌不会借此在这方面打压。
至于普通百姓敢侵犯官身,判刑比侵犯庶民要重加一等。
仆人小厮婢女等等,包括雇用的下人,对主子犯事,亦同样罪加一等。
程子安以前看过包青天的剧,那时候他只看了个乐呵。
如今他是看明白了,为何包拯只做了他该做的事情,却被奉为青天。
大周律法除了不健全,人治大于法治,《大周律》基本就是管束没权没势平民百姓的紧箍咒。“注1”
程子安一直坚持做个有人味的人,读书科举,最后“货与帝王家”。从抱怨世道不公的“田舍郎”,变成了自己曾经憎恨厌恶的权贵。
诱惑实在太大,翻遍史书,也没几人能坚持最初的理想。
程子安并不苛责他们,但认为做得对,是顺应世道,试图为自己找借口,就恶臭而不自知了。
变法者,结局或者如被车裂的商鞅,或如王安石张居正等人,身后还被拉出来反复被鞭尸。
没劲得很。
程子安不喊口号不说大话,他喜欢做实事,从身边的小事做起。程家的近百亩地,佃农们换个东家,他们估计连半饱都难。
鼓动程箴考举人,亦为了护着这群穷苦百姓一二。
至于他自己,毕竟他年后才满十岁,更不是神童。
除了比经史更难的,还有诗赋。科举考诗赋,现场答韵脚,作诗。
程子安认为比没兵造反都难。“注2”
当不了游手好闲的纨绔,长大后具体做什么,程子安现在没考虑那么多。反正眼下他只能读书,读就读吧,走一步看一步。
翌日早上,莫柱子天不亮就来了,蜷缩在大门外等着,老张起身后,院子里有了动静,他方上前敲门。
“少爷,你走前面,我在后面护着你。”莫柱子背着书箱,懂事地道。
背阴的干草丛中,还积着未化完的雪,木屐踩在结了冰凌的地上,喀嚓作响。
程子安从莫柱子身上扫过,他穿着程家做的衣衫,浆洗得干净笔挺,只是略显单薄。脚上穿着半旧的木屐,木屐大了些,用细麻绳捆着防脱落。
“柱子,你的夹衫呢?”程子安眼神从莫柱子脚上,移到了他身上,问道。
莫柱子脚悄然往后藏,忐忑不安地道:“少爷,可是我给你丢脸了?”
程子安摇头,莫柱子这才略微放心,道:“娘子心善,给我的厚夹衫,穿起来暖和得很。我如今长高了些,身形与二姐差不多,就将里面的夹衫给了二姐穿。二姐在织坊学手艺,织坊房屋修建得高,怕起火,连炭盆都不点。二姐冬至回家来过节,手脚都冻烂了。木屐是阿爹以前留下来的,大了点,明年穿就正合适了。”
穷人啊!程子安暗自叹了口气,道:“柱子,你木屐不合脚,仔细摔跤,书箱给我吧,我自己背。”
莫柱子不安地拽紧了书箱带子,挺直胸脯道:“少爷,我能走稳,保证不会摔跤。”
程子安知道莫柱子担心程家不要他了,不禁想到以前要赚钱养家的打工人,对着莫柱子这个小童工,心酸地点了点头。
下人伺候主子,在大周天经地义,再寻常不过。程子安见过了更文明的世界,真做不到心安理得。
莫柱子长长舒了口气,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般小心,总算安稳无虞到了府学。
两人走了一段路,身体暖和了起来,鼻尖却都被寒风刮得通红。
莫柱子将书箱递给程子安,道:“少爷,我下学时来接你。”
程子安本不想他来接,为了令他安心,接过书箱说好,叮嘱他回去小心,转身进了大门。
方寅背着书箱,走在他前面两步,脚步缓了下来,打招呼道:“程子安。”
以前方寅都躲着他,程箴出事之后,他就没再躲过。
程子安理解方寅的自卑,却也不需要他现在的怜悯。
不过,程子安未多说什么,微笑着点头回礼。
方寅道:“听说程老爷回来了,他可还好?阿爹说等程老爷歇息好了以后,再上门来探望。”
程子安道了谢,“阿爹没事,方大叔客气了。”
方寅小脸严肃,道:“怎能没事呢,程老爷才貌双全,却不幸断绝了前程,着实太可惜了。”
程子安沉默了下,问道:“方寅,你为何而读书?”
方寅想都不想,答道道:“当然是为了科举。‘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出仕之后,当报效朝廷,造福一方百姓。”
程子安没再继续问,笑着夸赞了句厉害。
报效朝廷与造福一方百姓,根本是相悖的事情。
方寅这时看到辛寄年扭着胖身体朝他们冲了来,迟疑了下,低声劝道:“你少与辛寄年来往,他不是你我一路人。”
程子安淡笑不语。
方寅这是把他当做自己人了,真是荣幸至极。
辛寄年已经如阵风卷到了他们面前,方寅便未多说,急匆匆先走了。
“程哥,他找你麻烦了?”辛寄年喘着气,瞪着方寅的背影掳袖子,一幅要上前干仗的架势。
“没呢,他可打不过我。”程子安好笑地道。
辛寄年说也是,哈哈笑道:“以前那项什么,比你高大,照样被你揍得嗷嗷叫。对了,你可知道,那姓项的忤逆不孝,在明州府都传遍了,阿娘拿来教训我,要我孝顺懂事,真是讨厌得紧。”
程子安装作惊讶,“是吗,竟然忤逆不孝啊。”
辛寄年重重点头,“如假包换。真是大快人心,兀那小子,以后看他还敢张狂。不对,他肯定要被府学除名,以后再也不用见到他。”
程子安随口敷衍了句,穷酸人家出来的项伯明,辛寄年也没多大兴趣,很快就转了话题,说起了家中过冬至的热闹。
辛寄年道:“程哥,过年的时候,我给你下帖子,你来我家吃酒席玩耍。正月十五的时候有焰火灯会,你来我家的灯棚里看灯,可好玩了。”
程子安还没参加过大周权贵之家的宴会,不禁好奇了起来,道:“你少先吹牛,下帖子请人,得要你阿爹同意才行啊。”
辛寄年满不在乎地道:“程哥放心,我阿爹保管同意。我阿爹说你阿爹太过倒霉,霉运都被他带走了,到你身上就剩下了好运,我要与你结个善缘。”
程子安憋不住笑了出声,问道:“你阿爹知道你说这些吗?”
辛寄年振振有词道:“阿爹不知道。但我又不傻,程哥是谁啊,我们可是同甘共苦的好兄弟,只当肝胆相照。要是说话还遮遮掩掩,岂能称得上义薄云天!”
程子安无语得翻白眼,辛寄年最近着迷于看话本,尤其喜欢看各种绿林好汉,游侠儿行侠仗义的故事。
肝胆相照的友人,在周先生检查功课时,分道扬镳了。
辛寄年,李文叙章麒等人未能完成布置的功课,每人被打了五个手板心。
天气冷,一戒尺落下来,掌心瞬时就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