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一怔,举着鞭子的手垂了下来,身影渐渐散去,眼泪从朱棣的眼眶里大滴大滴地掉了下来,他慌忙爬起来,想要抓住朱元璋的身影。
“爹!爹!你别走!儿臣错了!儿臣不该顶嘴!”
“——爹!”
接着,梦境再次变幻,他看到了建文帝朱允炆,那个曾经被他夺去皇位的侄子,此刻却提着沾满了石灰的脑袋,诡异地、面无表情地站在他的面前。
朱棣惊恐地想要呼喊,却发现自己无法发出声音。
他从噩梦中惊醒,满身都是冷汗,高烧却是暂时退了,精神也好了很多。
朱棣躺在军帐之中,周围是昏暗的灯光和沉重的空气。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神有些失焦,没有人知道朱棣在想什么。
伏在榻旁的朱瞻基见他醒来,连忙问道:“爷爷,您好些了吗?”
朱棣没说话,过了很久,才很费力地说道:“我梦到你爹了。”
朱瞻基闻言,登时有些黯然……负责筹备后勤的齐王朱高炽因为积劳成疾,在大军北征的途中,就在北京病逝了。
朱棣又半晌没说话,他或许是想起了自己曾经的辉煌,那些南征北战的日子,那些威武霸气的时刻,可现在的他却只能躺在这里,任由病魔一点点地吞噬着自己的生命。
朱棣又歇了片刻,才继续开口:“当年在诏狱里,国师说我‘生于战火,死于征途’,如今一看,果不其然……也不知道国师测月,测得如何了……不管怎么说,与这等通天人物,相交一生,倒也不算遗憾。”
朱棣长长地叹了口气,自己已经病重,恐怕是撑不到回到北京紫禁城的时候了。
北京的紫禁城里,有一份遗诏,而他身边,也有一份。
现在太子朱高煦远在南京,无法及时赶回他的身边,朱棣清楚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必须做出安排。
“先让人把随驾的内阁成员叫来,等唤完他们,再唤军中的公侯们过来。”
朱瞻基吩咐了帐外的太监去唤人。
而朱棣病得实在是太厉害了,这位曾经能披着重甲,在战场上浴血奋战一整天的永乐大帝,此时竟然连从床上直起腰都成了奢望。
不得已,朱棣对朱瞻基吩咐道:“拿我的刀来。”
朱棣没有自称为朕,而是说了“我的刀”。
朱瞻基从刀架上,拿出了朱棣的宝刀,递给朱棣。
这把刀,是徐达大将军用过的那一把,朱棣曾带着它打完了整场靖难之役,登基后,将这把刀赐给了姜星火,姜星火用它斩下了常州知府丁梅夏的头颅。
永乐十三年的时候,在回到宣城敬亭山之前,姜星火又还给了他。
朱棣费力地按住新刀鞘外部装饰的金龙口中那颗小小龙珠,一个机关弹开,露出了藏在龙腹内的夹层,夹层里面只有一张柔软的、这折叠到了一起的黄色绸缎。
朱棣拿出了这份藏在其中的遗诏,遗诏是他作为皇帝的最后一道诏令,也是他对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份期待。
朱棣的手很稳,他打开了那份黄色的绸缎,上面用朱笔密密麻麻地写着很多字。
但朱棣却并没有看这份遗诏,只是把它放在了被子上,用力地拔出了鞘中的刀。
朱棣,是一名战士。
“锵!”看着手中的刀,听到这安心的出鞘声,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朱棣喃喃道:“马上天子死社稷,后世儿孙,就算不耻于我篡位登基,以我如今功绩,也可留三分敬畏了。”
“爷爷,你说什么?”朱棣的声音实在是太小,朱瞻基并没有听清。
朱棣没有得到答案,但他心中早已经有了答案。
他艰难地扭过头,看着帐篷的北侧,那里是狼居胥山的方向。
朱瞻基紧紧地攥着朱棣的手,却不敢发出声音打断朱棣。
朱棣竭力抬高了自己的音量。
“幅员之阔,远迈汉唐!成功骏烈,卓乎盛矣!”
这是朱棣对自己一生的评价。
他这一生,威服漠北,击败帖木儿,推动变法,治理黄河,修《永乐大典》,舰队航行全球……他的功绩,早已超越了汉之武帝,唐之太宗。
起兵造反的燕王朱棣或许有人唾弃他是乱臣贼子,可永乐大帝和他所开创的这个时代,留给后人的只有万古敬仰。
而就在这时候,忽然,整个天变得黑了,本就不怎么透光的御帐里,更是瞬间变得漆黑一片。
——日全食来了。
又过了片刻,朱棣没有说话,朱瞻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忽然慌乱了起来,眼睛里的泪滴让他的视线彻底模糊,朱瞻基抹了抹眼睛,颤抖地试探着朱棣的鼻息。
朱瞻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就在自己手指垂下即将惊叫的时候,却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一阵寒意从朱瞻基的脊背上升腾而起,仿佛头皮都要跟着炸开。
朱瞻基死死地咬着嘴唇,他用手拿过了被子上的遗诏。
上面写着很多安排,这些安排,最初是朱棣担忧自己在北征途中有什么意外,所以在出征前就写好的一式两份。
其中就包括让太子朱高煦继位,以及将朝鲜封给齐王朱瞻基等等。
朱瞻基的手,是颤抖的,他紧紧地闭住了眼睛,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眼神却变得坚定而决绝。
朱瞻基察觉到了一个绝好的机会。
——现在没人知道遗诏的内容是什么。
很快,随着之前的召唤,内阁的杨士奇、杨荣来到了御帐。
在杨士奇和杨荣赶来的时候,朱瞻基已经做好了准备。
看着大印鲜红到根本就是刚刚盖上去的离奇遗诏,杨士奇和杨荣都沉默了……遗诏上面只写了一句话,废太子,立朱瞻基为太孙。
“殿下,现在只有我们知道,回头还不晚。”
如果遗诏成立,在朱棣驾崩后,朱瞻基当然是大明帝国理所当然的继承者。
可任谁都知道,这份遗诏的真实性到底有多低。
再加上朱棣临死前只有朱瞻基在身边,更是猜都不用猜是怎么回事。
朱瞻基咬着牙,努力地挺直自己的身躯,他的眼神坚定而有力,只说了三个字。
“我不服。”
是的,他不服。
从小的时候,朱瞻基看着父亲朱高炽的勤苦,他就觉得,这个皇位,就该是他家的。
杨士奇和杨荣顿感无奈,政变不是过家家,现在北征大军从上到下都是亲近朱高煦的勋贵,这道圣旨没有勋贵武臣们的认可,连榆木川大营都发不出去。
更何况,就算裹挟着北征大军回到了北京,北京还有十万京营留守。
“英国公张辅一向亲近我父王,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左都督魏国公徐辉祖亦是如此,右都督盛庸也是可用的!再加上北京那么多文官,都是我父王生前的门生故吏,如何不可成大事?”
“齐王殿下,这是造反!”
怕御帐外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黄俨听见,杨士奇低声贴在朱瞻基的耳边,用近乎“低吼”的方式说出了这句话。
“天下是我们朱家的,我造了谁的反?”
朱瞻基拿着那把刀,横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两位先生,天下唾手可得矣!”
杨士奇和杨荣半是无可奈何半是心中祟动,这些年来,他们又何尝甘心呢?
朱瞻基的行动很迅速,他深知时机稍纵即逝,于是在争取到杨士奇和杨荣的支持后,毫不迟疑地重新用内阁的馆阁体伪造朱棣的遗诏,盖上了朱棣随身的传国玉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