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清丈田亩,重新登记鱼鳞册。
第三部分,辨别士绅通过各种方式进行“投靠”的问题。
胥吏和差役会掉脑袋,主要是在第二部分上,没有秉公办差,而是用“缩弓”等方法,在丈量土地上,故意帮助有利益往来的士绅,多获得土地。
要知道,他们只需要稍稍动些手脚,积少成多了,那可就是好多额外的土地出来了。
而现在,由于砍脑袋的直观震慑,敢顶风作案,在丈量土地上动手脚的胥吏和差役,基本上是没有了。
毕竟,再多的钱帛,也换不回来自己的脑袋啊!
第一部分,则跟胥吏差役没啥关系。
而第三部分,胥吏差役则存在着不作为的表现,这也就是李县令反映的情况。
也就是说,这些通过各种方式挂到别人名下的士绅土地,一些胥吏和差役是知道具体情况的,他们很清楚,这些看起来普普通通的自耕农,其实土地都是被士绅地主所实际控制的,他们在官府的双册上是自耕农,可过的就是佃农的生活。
但是这些胥吏和差役选择闭嘴,不说话。
国朝有法度,他们有人情。
你能把这些不作为的胥吏和差役怎么办呢?
砍头吗?显然不能。
因为在清丈田亩过程中这些人玩“缩弓”的把戏,是能被直接发现拆穿的,是有切实证据的。
但是这些隐瞒不报的情况,人家完全可以说自己确实不知道、不知情。
这种无法证伪的事情,如果大开杀戒,既不符合法度,也不符合基本的情理。
他说不知道,既有可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有可能是真的不知道。
姜星火不可能因为这些差役胥吏不主动举报地主士绅的种种“投靠”行为就把人都砍了,人家在地方上混,确实不太可能为了朝廷的事情,把地头蛇都得罪死。
这些胥吏差役不敢偷奸耍滑老老实实清丈田亩就已经不错了,指望这些人在“投靠”问题上得罪人,不现实。
那么怎么解决地主士绅的“投靠”问题呢?
通过“双册”来核定的话,效果不太好,因为这些人玩飞洒、诡寄、花分、挂虚的把戏,又不是一年两年了,做戏做全套,肯定在官府的册面上都伪造好了。
而农人举报,很多人又确实没这胆子。
因为举报完,在朝廷的主持下,士绅可能确实把土地还给你了,但问题是以后怎么办呢?
朝廷的军队和清田的官员,不可能永远都住在这里,总有走的时候。
等这些人走了,那士绅的打击报复,一介小民,如何承受得住?
都不需要上升到什么人身威胁的地步,只需要让你在乡间被孤立,孩子不能上私塾,就已经足够让一个家庭崩溃了。
这还是讲点脸面的,若是遇到不讲脸面的,就是把你全家都趁夜做了,又能如何呢?
在大明现行的制度下,底层案件主要是宗族自行裁决,可能没人会报官,就算报了,现在又没有现代社会的监控设备,查不到人证物证,也只能成为悬案。
所以,农人举报是要考虑后果的,很多人没这胆子。
姜星火看向李景隆,李景隆给了他一个默契的眼神。
小人畏威而不畏德,没办法,看来还是得上强度。
“投靠的问题,我们自有解决办法。”
很快,李县令就知道国师的“解决办法”是什么了。
简单、干脆、有效。
一共就两点。
一,士绅不主动向官府自首,一旦被官府查出来有“投靠”问题,轻则全家充军流放,重则直系斩首。
二,胥吏和差役主动检举,视为立功表现,轻则赏赐金银田亩,重则调入大明行政学校进修,毕业后分配为官。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黑暗森林就此形成了,在这座森林里,以往高高在上的士绅成了猎物,而卑贱的胥吏,反而瞪着通红的眼睛,盯着想要从士绅身上扒层皮下来。
不用说,什么金银田亩,朝廷是不会出的,都是从士绅家里抄出来的,羊毛出在羊身上。
但这种合法薅羊毛的机会,很多人一辈子都碰不到一次。
在大明打家劫舍有风险,很容易沦为明军的军功,但这种抄家获益却毫无风险,只需要出卖自己已知的不算秘密的秘密就可以了。
充军流放的士绅,又有什么报复能力可言呢?农人确实怕士绅报复,但作为城池里生活的胥吏差役,本身也不是像乡间农人那般好拿捏的,都有各自的势力庇护。
姜星火简简单单一招“猜疑链”,就让胥吏差役和士绅地主这两对原本亲密无间的群体,不仅产生了巨大的裂痕,而且互相视若仇雠起来。
……
常熟府乡下的陈家,内堂宽敞明亮,地面铺设了厚厚的地砖,里面摆着不少的家具,都是木器,看起来就不便宜。
内堂外,有两名身材魁梧的壮汉,守卫在门边。
见一位员外打扮的男人走了进来,他们立刻行礼。
“家主!”
那人点头回了个礼,然后走到正中,坐到主位上,旁边已经有几人等着。
“今天叫各房的人来,是有大事想商量一下。”
坐在旁边椅子上的人听着,脸色有点不好看。
他们平常在乡里嚣张跋扈惯了,根本不将朝廷放在眼中,如果是以前,这位家主肯定会忍气吞声,但是现在情况无比危急,各房这些眼界窄到没边的混账还是没有半点危机感,就让他忍无可忍了。
忍无可忍,陈家家主自然就不用忍了,他开口道:“县里的通知,你们都看到了吗?”
二房和三房对视一眼,接着中间的三房开口道:“自然是看到了,可现在夏收,现在要把田地和田地里的收入,全部上交朝廷?”
“要我看,朝廷就是吓唬人的,那些税卒下来也没查出什么来,在这里咱们陈家就是规矩!更何况,如果都把那些投靠的田地交上去,咱们活不活了?恐怕,咱们这一大家子,会撑不过今年冬天的!”
这时候又有人说道:“咱们账册做的齐全,都这么多年了,哪有朝廷一吓唬就自己都交代的道理?损失太大了。”
陈家家主的脸色变幻不定。
这个时候,旁边四房的人说道:“是啊,如果都收的话,咱们家没了田,还真就不如死了算了。”
众人一唱一和,把陈家家主说的哑口无言。
他揉着眉心,有些头疼的叹息一声:“所以你们就算是死,也不愿意交投靠的田?”
“哪有那么严重。”
“要交你们长房交,兴许交上去了,朝廷就不为难咱们了呢。”
看着这群捂紧了自己饭盆的族人,陈家家主彻底无可奈何。
他们虽然眼皮子浅,但其实都是一个聪明人,朝廷的公告发下来,很快就想通了其中关键。
朝廷这么做,无非是想让胥吏和他们互相攀咬,从而让朝廷的税收能够提高,而且还不影响到其他百姓。
现在就看双方能不能沉住气,不闹到两败俱伤的局面。
或者说,看平时给胥吏们输送的利益够不够,如果长远的利益,能够大过朝廷给予的,这些胥吏肯定不会选择撕破脸皮。
然而就在这时,外面慌张地传来了声音。
“不好了,有朝廷的兵马过来了!”
很快,军队和这里的税卒,已经县城里的胥吏差役,都赶了过来。
当先领头的一名穿着盔甲的年轻军官走到厅堂正中站定,目光环顾着众人,沉声问道:“陈家的陈海山呢?”
陈家家主站了出来,躬身行礼。
“在下陈海山,不知阁下……”
“税卒卫,朱勇。”
“这次我是奉命前来查处投靠问题的,在查清楚之前,如有反抗的,就地处决。”
“什么?!”
这话一出口,满屋子哗然,二房的陈云山更是气得浑身发抖。
“凭什么啊!凭什么!”
朱勇冷笑一声,拔出了腰间的刀。
士卒们纷纷拔刀,一时间出鞘声不绝于耳。
“好了,现在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陈海山咬了咬牙,说道:“是!”
“很好,我问你,你们陈家的田地里,有多少是投靠到别人名下的?”
“没有!”
二房的陈云山抢先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