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姜星火为代表的正方,在本体论上取得了完全胜利,在心性论上独树一帜,从此以后算是自成一派。
用江湖话说,这叫“立棍”了。
而以胡俨为代表的反方,本体论上自然是一败涂地,本体论牵引着心性论,也是勉力支撑,虽然可以嘴硬坚持不认输,但胡俨是醇儒,他没那么厚的脸皮,所以他认了。
因此,太学之会,姜星火算是取得了整体胜利,而心性论上有些东西或许还有争议,还有不同见解,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经历了前后数次论战,变法在思想上的争辩,也就是要不要变法、变法的法理性何在、变法对世风学风造成的影响是好是坏……这些问题,今日算是彻底做了一个了结。
从此以后,在思想界中,针对这些问题的后续余波,定然依旧是争论不休的,但已经不会对变法造成太大的阻碍了。
毕竟这种争执只是暂时的,很快新鲜感就会过去,而变法的真正目的,也会在未来的几年、十几年甚至更久的岁月,逐渐展露出来。
而且,姜星火相信,只要自己在,变法就永远不会停止,并且会越来越壮大。
这就足够了!
……
坐在马车里,姚广孝不住赞赏地看着姜星火。
“怎么样?我今日的发挥。”
姜星火笑眯眯的,丝毫不谦虚。
他不是圣人,不可能没有任何感情波动,如今直面挑战,取得了这么大的胜利,合该乐呵乐呵。
就像是刘皇叔的那句台词一样,“我打了这么多年仗,就不能享受享受吗?”
“今日之胜,酣畅淋漓。”
姚广孝点点头,眼中带着欣慰:“能将新的思想提早让世人知晓,对于变革的帮助,绝对是巨大的。”
这是一句大实话。
在华夏漫长的历史长河里,各个朝代变法都有先例,几乎每一个有雄心壮志的皇帝登基之初,都会意图改变,想要振作,而变法就是这么产生的,可不是所有的变法……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大部分的变法,都是半路夭折的。
一开始,都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可保守势力是都不曾想过要进行改变,他们也没有动力进行改变,所以直到发生某些剧烈的利益冲突的时候,保守势力就会阻止变法。
正是因为这种历史传统,这种根深蒂固的觉得“变法难以成功”的观念,很多人都不看好变法,即便看好变法的人,觉得在变法的过程中,应该是顺势而行的,而不应该去对抗“势”。
但被重重迷雾遮蔽着双眼的人们,并不能看清楚“势”的本质。
时势造英雄的同时,英雄也能创造时势。
姜星火,就是真正能造“势”的人。
但是,即便这个世界有姜星火,变法的过程同样注定是不顺利。
只不过姜星火的能力太过强大,对于变法的种种桎梏,以一己之力,实现了逆转旧“势”。
在姚广孝眼里。
姜星火,就是打破桎梏的人。
在这个历史的时空里,他将嘉隆万大改革提前了上百年让世人见证,他一次又一次地在没有硝烟的战场上冲锋陷阵,使得世间再无正面阻拦变法的人存在,即便是大皇子朱高炽,也不能正面反对变法。
变法,必将在大明的这片土壤上茁壮成长,直到达到历史的顶峰,甚至走向未知之处。
“今日之后,大势成矣。”
“我的目标,是要让天下人都明白,这世界上真正的道理是什么。”
姜星火微微颔首,眸中闪过璀璨精芒:“不仅仅是世俗,包括儒释道的这些精神上的‘天外之天’,这些天理仙佛鬼魅之境,统统要为变法让步。”
“终有一日,新学便是这天地间的精神主宰。”
“而我们的学说,亦将发扬光大,学术界将重归争鸣。”
“我不敢说天地间唯新学独尊,却也有信心带领天下人超脱三纲五常的束缚。”
“你们可愿随我一起?”
姜星火看向了马车里的姚广孝和解缙。
……
太学之会的结束,也预示着变法新阶段正式宣告开始,在这个变法新阶段进行的过程中,不少人注定都会受益匪浅。
时代的浪潮,会拍死一些人,但同样也会有一些能够敏锐地捕捉浪潮走向的人,成为时代的弄潮儿。
外地的大儒们在永乐二年的春天,开始纷纷离开京城。
这场太学之会的余波,也会由这些大儒的离开,以及马上进行的科举举子的流动,彻底从南京这颗大明帝国的心脏,蔓延到整个帝国。
孔希路暂时返回了衢州,出门一趟的杨敬诚则要返回陕西,曹端要回河南一趟随后再回来,高逊志则是要回徐州老家,在扬州和徐州之间讲学一阵子,挂冠而去的胡俨,选择了回到自己的家乡,如今朝中官员籍贯比例最高的江西。
号称“天下第一书院”的江西九江庐山上的白鹿洞书院,给他发出了接任山长的邀请,胡俨如今已经名满天下,他并不眷恋权势,索性选择了辞官回乡,著书立说。
国子监的祭酒,由王允绳接任。
王允绳也是名声在外的大儒,但他的性格,并不如胡俨这般刚直,更为庸弱一些,虽然有自己的立场,但很容易受到强势权力的左右。
而且,胡俨在离别前,也对王允绳说了些掏心掏肺的话语。
胡俨觉得,眼下庙堂里斗得正厉害,很多人既有可能短时间内骤升高位,也有可能随后就跌落深渊,被摔个粉身碎骨。
所以,与其在这种暴风眼里坚持,还不如抽身而去。
范仲淹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庙堂风浪太大,有时候去江湖里钓钓鱼,等风浪平息了,有这份心气了,再回来也不迟。
毕竟,在江湖中养望,同样也是一种策略。
没有人能准确地预测未来的发展,或许以后没有这种更好的位置,或许一朝天子一朝臣,所有事情都说不定,但对于胡俨来说,此时抽身离去,是他自己最好的选择了。
一场太学之会,胡俨竭尽所能,可以说是虽败犹荣。
不是他太弱,而是他的对手,实在是太过强大。
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位大儒,现在都可以说:输给别人丢人,但输给姜星火,真的不丢人。
太学之会以后,姜星火在思想界的历史地位终将与北宋五子持平的说法,已经被广泛认可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姜星火一定会成为无可争议的当世第一人,哪怕是最不愿意承认这一点的反对者,也必须要捏着鼻子认了。
这就是硬实力。
不久后,前礼部侍郎、总管翰林院的翰林学士董伦,在永乐二年的二月,于家中安详地离世了。
这位被士林尊称为“贝州先生”的老人,在遗言中,灵柩没有选择归葬祖籍山东,也没有选择世代居住的宛平,而是选择了归葬于河北贝州(大名府)。
董伦作为翰林院长官的时候,带出了很多学生,而他的门生里,以解缙最为出名。
解缙听闻董伦去世,悲痛不已,是真的悲痛不已,不是装的,这世界上对解缙好的人不多,能欣赏他的才华的人也不多,董伦算一个,姜星火算半个,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董伦是他的老师,而姜星火比他强,都不嫉妒他,其他人则大多跟他难以相处。
想起恩师在太学之会前对自己最后的帮助,本就虚弱的解缙急火攻心又病了一场,上书以恩师如父的理由,请求为董伦守孝。
朱棣没批三年,给解缙批了三个月假期,并且给了他去北京的任务,解缙随即坚持跟董伦的家人一起,踏上了护送灵柩返回北方的道路。
而金华学派的掌门人汪与立,在参加了董伦的悼念活动以后,也是准备返回浙江金华。
他在离京返回家乡之前,特意叮嘱了一批族人和门人留下,有的去国子监进学,有的则去大明行政学校,务必将他嘱咐之事落实妥当,不可留下遗憾。
汪与立嘱咐的事情,自然就是金华学派的改变。
船小好调头这个道理,不适用于家大业大的金华学派,而且金华学派转投理学上百年,这一下子改换门墙,也实在是太过难看。
更何况,眼下的局势虽然明朗,可变法最终的成败,在汪与立眼中,还是未知之数。
但不管怎么说吧,金华学派为了传承下去,都必须做出改变。
在汪与立看来,目前最大的可能性,就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姜星火的新学代替程朱理学,成为大明的官学。
而在这一天到来之前,金华学派也必须做好充足的准备去迎接。
派后辈子弟研究新学,就是他下的一手棋。
与此同时,浙江金华靠近宁波,把部分财富投入到海洋贸易,也是一种策略。
为此,汪与立甚至把自己的亲孙子都留了下来。
在他看来,汪守信是他最杰出的后辈,他的才华毋庸置疑,只要按部就班的培养,将来的成就必然远远高过他那没什么资质的父亲。
因此也可以看出,虽然不确定结果,但汪与立对变法的期待也是极大的。
这也是为何汪与立会亲自赶赴南京,并且与姜星火又私下商谈,为以后的事情做准备的原因,若是他能够表现出必要的态度,那么后面的事情其实很顺利。
姜星火自然清楚这一点,但也格外谨慎。
思想界中,很多学派的很多人,譬如金华学派汪氏、关学杨氏,这些家族,都给他推荐了不少子侄进学,学新学,而姜星火并没有照单全收,而是有所筛选和取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