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如今京城内外各方势力犬牙交错,一旦动荡,势必牵扯太多的利益,如果不能妥善处理,后果就算不说不堪设想,也可以说又捅出个烂摊子。
当然了,就算真的吵不赢,引起了更大的动荡,其实朱棣也是能兜底的。
自登基以来,朱棣就没有停止过肃清朝堂,只是效果不甚明显,被逼无奈的话,那也只能再重启建文四年的杀戮模式,反正朱棣是绝不介意血溅五步,杀鸡儆猴的!
“先正面应对,如果不行,陛下再出手。”
姜星火出动求战,朱棣不好挫伤积极性,思索片刻,终于做出了决定。
“那便如国师所言,但要限制在《明报》上发言的人,只择能孚名望之人,具体尺度,国师自己把握吧。”
“是。”
……
胡俨很快就被放回了国子监。
事实证明,姜星火的举措是非常果断且有效的。
随着胡俨这个漩涡中心开始吸引舆论的风暴,南京本地士林、在朝的官员、国子监内的近万读书人、赴京赶考的外地举子,此时齐刷刷地把目光汇聚到了即将在国子监孔圣人像面前进行的“友好交流”上。
而对于《论周公辅政疏》这篇时文揭帖的关注度,或者说其本身的热度,则开始逐渐地下降了。
这也是姜星火认为对于这种类似“妖书案”的破解之策。
对于流言,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面对,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不要扯那些没用的,冷处理也只是暂时有用,真正把人嘴堵上,那就只能用一手盖棺定论。
而消息传出去以后,前来给《明报》投稿的人,那真是如过江之鲤一般,但也不是什么人的文章都能登报的,无名小卒当不了意见领袖,这时候不是给天才少年扬名立万的,而是让不同观点派别进行意见统一的。
因此,只有几位具备代表能力的人士,才得以刊登他们的观点。
观点都很犀利,吃瓜群众看的很过瘾,《明报》几度脱销,连续加印,国子监的印刷所都快印冒烟了。
夜幕降临,月朗星稀。
京城东南方向一条街道上的酒楼二层雅座上,一名书生模样的男子正坐在桌旁悠闲品茶,他穿着一袭灰色布衫,长相很普通,皮肤偏黑,若不仔细辨别的话,根本认不出还是外国人。
而他旁边,则是坐着几个比较明显的外国人。
是的,外国人在大明也是有小圈子的。
最近琉球国、吕宋国的王子们中间,混进来了一个重量级人物,前安南国王胡汉苍。
这是刚过完年的事情,胡汉苍他爹去跟着修经史了,他哥去铸炮了,就他天天闲的没事干,又不能到处乱跑,所以胡汉苍请求皇帝给他点事情,但胡汉苍能干啥?琢磨了他的能力后,朱棣决定把他扔到国子监去读书,反正国子监监生的一大来源就是外国留学生。
这个时代的大明就是这么霸气,在大明你别管什么其他国家的国王、王子,统统一视同仁,在大明这里全都屁也不是,来了就老老实实待着,认真学习天朝文化就完事了。
胡汉苍年纪不小了,你让他学,也学不出什么,心理上从皇帝到留学生的落差还是有的,可偏偏校园这种环境,反倒让胡汉苍有了些安心的感觉,不再惶惶不可终日,甚至还结交了几个“朋友”。
嗯,也就是吕恭、贺段志和李杰几人。
“咳咳。”
贺段志留学十年不是白念的,这时候拿着《明报》,看着胡俨实名制发表的文章,充当起了翻译官的角色。
“夫太祖高皇帝之始为法也,律令三易而后成,官制晚年而始定,一时名臣英佐,相与持筹而算之,其利害审矣!后虽有智巧,莫能逾之矣!”
“且以太祖高皇帝之圣哲,犹俯循庸众之所为,乃以今之庸众,而欲易圣哲之所建,岂不悖乎?”
吕恭磕磕巴巴地问道:“杰斯、森么,意西?”
李杰很有耐心地用大白话给他翻译了一下:“意思就是大明的洪武皇帝很厉害,现在的制度都是他晚年在名臣的佐助下制定的,已经权衡利弊许久了,后来的人就算有什么精巧的智慧也不太可能超越,而即便是洪武皇帝那么厉害的人,也要遵循官场的规则来制定规则,现在庸碌的人不可能超越洪武皇帝,想要改变洪武皇帝的制度,岂不是可笑吗?”
后面,胡俨又引经据典,说了一堆,总之就是整顿吏治是有必要的,但是必须要慎重,而且要警惕现在弥漫在民间和庙堂上的逐利风气的蔓延,要高度重视,坚决抵制,这样才能保持我们传统的礼乐文化和理学道德社会的根基。
胡俨的观点,基本上代表了学界的大儒对于经济新政不可避免地入侵到社会生活时,如同膝跳反射一样的应激反应。
这恰恰证明了持续了一年多的经济新政,对于整个大明的社会,是有着无孔不入的影响的。
经济新政在给国库带来了切实的财政收入的同时,重商主义的思潮也在影响着社会的方方面面,譬如市井经济开始焕发了新的活力,部分农人开始脱离土地选择进入工场、工坊打工,明代大城市的市民社会日趋繁盛。
体现在文化生活上,既包括了人们对于新鲜事物的接受,也包括了反应新的经济政策条件下的思想变动,这里面最明显的一个例子就是鼓吹冲破传统礼教的爱情故事,尤其是以商人之女和书生私奔为模板的故事题材,从永乐元年开始,在南京的话本市场中大量出现。
只能说,姜星火前世明代中期的情况,开始提前上演了。
事实上经济的逐步恢复就必然会带来这种情形,商品经济的发展和市井文化的崛起,导致男女开始追求自由恋爱和个性解放是无可避免的,而这恰恰与思想界主流的理学卫道士们所坚持的传统道德社会相悖,注定会受到士绅阶层批判和压制,但也反映了明代社会中新兴的市民文化和个人主义思潮。
那么,能说卫道士们都是老古董,都非常愚蠢吗?
也不能这么说。
屁股决定脑袋,本源逻辑是“士绅阶层是大明的统治阶层,所以士绅阶层要求在文化上采取有利于社会稳定的文化风气”,而以“三纲五常”为代表的理学道德模型,无疑是最佳的选择。
所以,表面上看起来是传统理学道德标准与个人主义思潮的对抗,从本质上来讲,其实是开放的商品经济和保守的农耕经济之间的较量。
世风是这个逻辑,学风、吏风也是同样的逻辑。
本质上都是变法主导的商品经济和大明传统的农耕经济,由经济领域深入到文化领域之间的较量。
整顿吏治和所谓的朝堂吏风,不过是因为处于社会建筑的顶端而已,才最开始吹起来。
换言之,从最深刻的角度分析,变法已经从一开始的政治领域进入到了经济领域,最后开始深入文化领域。
经过翻译,吕恭大约是听懂了,他点了点头,觉得胡祭酒说的挺有道理的。
你不能指望一个完全不了解大明情况的吕宋留学生,对于大明的思潮能有什么深刻的理解。
事实上,现在的大明,在吕恭的眼里,那就是根本理解不了的存在。
吕恭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是“蛮夷”的这个设定。
因为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是,在吕宋国内,并没有上万人的学校,也没有五花八门的学派,更没有乱七八糟的思潮。
跟大明这里引经据典动辄就是数百年前、上千年前的故事相比,吕宋国内部落的历史,就像是在森林里摘香蕉的猩猩族群的历史一样可笑。
所以,没有自主观点和判断能力的人,很容易就被看起来很有道理,实际上也确实有些道理的观点带偏。
而如果此时一篇观点相反,论点扎实、论据充分的文章出现在他的面前,恐怕他也会同样动摇。
就在这时,在一旁喝茶的胡汉苍问道:“那国师是怎么说的?”
拿着报纸的贺段志陷入了沉默。
他翻了翻手里的《明报》。
“哗啦~”
他又翻了翻。
反复确认后,贺段志抬起了头。
“还没说。”
这种勾起了好奇心又没有得到满足,光看一个人发飙,没看对面被骂的人骂回来的场景,无疑是让吃瓜群众非常难过的。
为此,四个外国吃瓜客在短暂交流后,就做出了一个并不令人意外的决定。
他们决定直接去国子监的印刷所通宵蹲守。
——《明报》就是从这里印出来的。
所以这是第零手的消息渠道,保真保快。
但是显然,这世界上的聪明人很多。
当四个享有一点点晚归特权的外国留学生(他们经常称由于南京城过于繁华,远远大于他们的家乡,所以会迷路,而值班的国子监官员通常会用怜悯的目光示意他们早些回去休息)从外面卡着点回到国子监的时候,就发现印刷所周围已经被围满了人。
正如姜星火前世总是不乏精力充沛的大学生凌晨排队抢新机新鞋一样,这些国子监的太学生们,为了拿到第零手的《明报》资料,最快的吃到瓜,同样在印刷所开始打地铺。
正月,地铺……
只能说年轻人还是火力旺。
为此,四个年纪都不算轻的外国留学生在商量了片刻后,又可耻地退却了。
不过第二天他们还是在鸡叫前及时地看到了最新的《明报》。
头版头条,姜星火同样实名制冲浪。
“太祖高皇帝神圣统天,经纬往制,六卿仿夏,公孤绍周,型汉祖之规模,宪唐宗之律令,仪有宋之家法,采胜国之历元,而随时制宜、因民立政、取之近代者十九,稽之往古者十一,又非徒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