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为微妙的事情就在于,别看国子监只是一个级别不算高的部门,但在明初,作为最大的读书人聚集地,它同时承担着舆论主要阵地的作用,也是很多庙堂上风向的测试场。
对于在整顿吏治和裁汰冗员中受损的保守派来说,他们希望能搞起事来,哪怕这样搞事会把胡俨推到风口浪尖,甚至牺牲掉胡俨本人……这些都是不重要的,胡俨这位醇儒被以悲剧的形式献祭掉,反倒有利于他们接下来的反攻。
对于变法派来说,他们当然也希望更进一步,将变法在深度和广度上,推向新的层级。
对于朱高炽带来的北平系和投入门墙的官员们来说,他们则希望推动变法的同时,借机让姜星火栽个跟头,由朱高炽重新出山操刀整顿吏治,从而为他们分得更大的蛋糕。
对于完全忠于朱棣的那些官员来说,搞出点事情,坐山观虎斗,看着不同的派系拼的两败俱伤,对于巩固皇权才是最有效果的。
如此种种,纷繁复杂,什么都有可能。
而无论是立场倾向于哪派,对于国子监里的这些生员们来说,此时此刻,他们的祭酒大人,都是背叛了他们这个集体立场的罪人。
只有背叛集体的个人,没有背叛个人的集体。
更何况,断人仕途,可是比断人财路还要命的事情。
因此,胡俨要么为他在非正式场合的“不当言论”公开致歉,要么坚持自己对于世风、学风的判断,从而做好承受一切后果的准备。
胡俨沉默了一会,忽地展颜一笑,说道:“那便是有人在推波助澜。”
“要不让锦衣卫出面吧?”
锦衣卫对于国子监的重点监控,并不是什么秘密,因为上次太平街事件闹得太大,虽然被姜星火阻止了叩阙,但影响终归是不好的,为了防止这种乱子,朝廷采取了双管齐下的策略,一方面是加强锦衣卫对国子监的监控,另一方面就是不让国子监的生员们随意评论朝政。
但今天这件事情,你说跟评论朝政有关吗?肯定有关系,但更多的是,是涉及到了国子监即将毕业的这批生员的切身利益,因此还不好完全就按照之前颁发的规定进行处理。
“国子监内部的事情,让锦衣卫出面干什么?”
胡俨对于这种逃避性质的选择,完全没有半点兴趣。
一人做事一人当,胡俨本来就不是怕说话的人。
而且,胡俨很清楚问题的结症在哪里。
整顿吏治,并非是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坏事。
朝廷通过考成法和京察,调职、罢黜了一大批的官员,其中不乏基层官员,而这些空出来的位置,就需要有人补上。
建文朝时期,朱允炆只举行了一次科举,也就是建文二年那次,一共产生了三甲一百一十名进士,嗯,包括状元、榜眼、探花在内的前六名中,有五名是江西人,只有二甲第二名不是。
而按照计划,下一次科举,就是今年,也就是永乐二年甲申科。
但远水解不了近渴,现在空出的这些中低层官位,按照洪武朝时期的庙堂惯例来说,就是要从国子监里大肆提拔人才使用的,之前那么多被提拔起来的官员都是洪武朝中后期国子监生员出身,就很能说明这一点了。
因此,国子监临近毕业的生员们,全都巴望着能出仕做官……在国子监里苦熬了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若是这个机会抓不住,那么等接下来四年学制的大明行政学校的学员毕业,以及科举又开始一茬一茬的考,那么他们这些太学生的机会,随着竞争对手的增多,就会被稀释了。
说白了,就是因为有条件不去挤科举这个独木桥,这些生员才会进国子监的。
故此,整顿吏治对于国子监的生员们来说,只要不整顿到自己亲爹叔伯头上,那都是要道一声“好死”的,空出来的位置越多,他们的机会才越大,前辈们已经用实际经历证明了这一点。
而且,胡俨的言论之所以引来了国子监内巨大的反对,不仅仅是中低级官职的问题,那些是只是对率性堂的佼佼者才开放的机会,最重要的,其实是姜星火重点清理的这批冗员小吏。
要知道,绝大多数国子监的生员结业后进入六部六寺,都是从无品级的官员干起的,这种介于官和吏之间的模糊地带,才是国子监生员们最关注的,不把这些冗员小吏清理干净,哪有他们大展拳脚的地方?
而胡俨从侧面上反对整顿吏治,那就是真的绝了这些临近结业的生员的前途。
这也是为什么胡俨认为最近国子监内风气,随着政策的走向改变,而愈发不纯的原因。
学生们之前还在实学、理学、新学的学术派别选择中纷纷站队,互相争辩,内部斗得很厉害,可一旦涉及到了如今要出仕做官,那就真是团结一致支持整顿吏治了。
正因如此,胡俨才会在受到了国子监内争相做官的风气和市井间争相逐利经商的风气影响下,在宴席上说出那番话。
时也势也,便是因缘际会到了这里。
当初在内阁,胡俨是第一个挺身而出,反对变法的,他的理由就是变法难以培养出一个得利阶层。
这话就仿佛是回旋镖一样,在两年后的今天正中他的眉心。
作为国子监的祭酒,也就是校长,胡俨的态度和言论都没有错,教书育人,确实是要诚心正意。
可惜他站在了生员们的对立面上。
“能查出来谁写的吗?”
胡俨定了定神,问道。
解决问题很难,但解决有问题的人很容易。
面对上万生员很难,但面对一个搞事的人很容易。
前者只有姜星火能做到靠着精湛绝伦的学术水平令其等慑服,而后者胡俨作为祭酒,足以用手中的权力让他知道什么叫规矩。
王允绳摇了摇头,说道:“目前还不能肯定是谁干的,只是有迹象表示,这封信是从老生员里传过来的,可以查,但我觉得应该没什么用。”
胡俨皱眉,他思考了片刻,说道:“我先去见一见生员们。”
上午,国子监生员就在课室和广场中集结了起来,情绪都很激动。
也有人阴阳怪气道:“这次的事,是我们自讨苦吃,怨不得别人,只怪当初自己不争气,没能熬过科举,不然现在不是进京赶考直接二甲点庶吉士了?”
“可是……咱们都临近结业了,若是这事捅到朝廷,咱们岂不是要被责罚?”
“责罚?我看是法不责众才对吧。”
“话虽如此,只可恨的是有人两面三刀,难不成我们这些做弟子的,还会碍了他的前途?”
“我赞同闹起来,闹到朝廷知道就管事了!”
……
众人纷纷附和,一时间激昂澎湃,似乎忘了自己是怎样进入国子监的。
年轻人就是这样,只要关乎到自己的理想和利益,被人鼓动一番,很容易就陷入到这种盲动的狂躁状态,听风就是雨,还没怎么样就开始应激反应,古往今来多少例子都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数都数不过来了。
这种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对于众人来说,闹大了或许有益处,但被压制下去,也没什么害处,所以为什么不跟着闹一闹呢?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嘛。
然而这种热血沸腾的氛围并没有持续太久,便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
随后,一个人快步跑了进来,他满头大汗地冲进来后,便对着众人说道:“不好了!”
众人连忙问道:“何事惊慌?慢慢说。”
那人喘息了两口气,接着指着门外,说道:“祭酒来了!让各厅、堂博士通知集合在监内的生员。”
“国子监大门被堵了!很多要外出的生员都闹腾着,还是不肯放行,甚至……”
他抬眸扫了众人一圈,咽下唾沫,继续道:“还有锦衣卫过来站岗。”
说话时,来报信的生员目光一直落在范惟兴上,自从太平街事件后,他就隐约成了学生中支持新思想的代表人物,积极组建热气球研究小组,在科学厅中学习讨论,甚至发表的一篇学术文章短篇,还上过《明报》。
见周围人,似乎都在征求他的意见。
范惟兴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眼角狠狠跳动了几下,他低垂着眼帘,嘴唇紧绷着,许久之后才吐出一句话:“我们去见见祭酒大人,看看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好!”
国子监西侧。
胡俨站在国子监“率性堂”的牌坊底下,仰着头望着率性堂前面高耸巍峨的门,喃喃说道:“这扇大门曾关闭过,这些国子监生从里面出去,又有几个能全身而退呢……”
追上来的王允绳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说道:“祭酒,怎么不走了?”
胡俨摇了摇头,道:“没事,走吧。”
国子监是管理等级森严的学府,在这里,胡俨作为最高长官,虽然平日里都是一副醇儒姿态,但关键时刻雷厉风行起来,他的意志还是马上得到了贯彻。
监丞指挥各厅、堂的博士,召集下属的助教、学正、学录,按照三级六堂进行临时管制。
国子监的学生,主要分为三个级别,也就是初中高三级,初级班有三个堂,正义堂、崇志堂、广业堂;中级班有两个堂,修道堂、诚心堂;高级班只有一个堂,叫率性堂。
被召集控制的,主要是率性堂,也就是马上要结业进入仕途的这批生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