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二年显然从一开年,就没有丝毫要消停的意思。
武臣那边,京营三大营的军改搞的上下鸡飞狗跳,文臣忐忑了没几天,悬在脖子上的那把利刃也掉了下来。
吏部接连过堂,结果出来的时候,整个南京的文官似是给挨个斩去了三魂七魄一般,还是一刀一刀慢慢磔着肉的那种。
原因无他,今年京察的标准太严格了,严格到几乎有些不近人情。
前后历时六天,中低级官员被噼里啪啦地责罚了一片,到了高级官员这里稍微好点,但也好的有限,稍有不慎,就要被重罚。
而这种远超洪武-建文时期的京察标准,自然是姜星火所要求的,因此,他也受到了相当程度的朝野非议,对此大为不满者不在少数。
但姜星火并不在乎,变法已经到了现在这个程度,想要不得罪人,想要你好我好大家好,肯定是不可能的。
而现在姜星火就要趁着自己主导着朝政的这三个月,大刀阔斧地完成他想要做到的变法。
这是京察的最后一天了。
“赵羾。”
姜星火与吏部尚书蹇义一起坐在吏部大堂上,看着眼前这位四十岁的“年轻人”。
赵羾,字云翰,河南人,洪武朝的时候通过乡举进入了国子监,后来在兵部职方司任主事,老朱觉得这人有才,升了员外郎,建文朝的时候任浙江参政(从三品),献捕倭寇计策有功,永乐朝继续任浙江参政,治水的时候跟姜星火打过交道,长于海事,现在是回京述职但还没有任命,姜星火打算让他在总裁变法事务衙门提举市舶司诸事。
赵羾坦荡地与姜星火对视了刹那,旋即低下头去。
“开始自叙吧。”
“……”
在众人的过堂自叙和评审中,不知不觉,一上午就过去一半了。
“还有几个?”
“最后两个了。”
巧的是,最后这俩人,姜星火还真都认识。
倒数第二个人便是前几天去五军都督府时,兵部尚书茹瑺后边跟着的小跟班,一直没说话,但姜星火认得他的脸。
随后,听着这人的自叙,姜星火翻了翻他的资料。
方宾,杭州府钱塘县人,同样是洪武朝末期从国子监提拔出来的那批人……朝廷上的中生代都是这批人,因为当时朝堂都快被老朱给杀光了,很多都是直接从国子监出来就做京官了。
不过方宾的起点比较高,一开始就在兵部和刑部打转,然后还担任了应天府知府,惹了勋贵被贬到广东,建文朝的时候经过茹瑺的推荐,复召兵部武选司郎中,这可是兵部一等一的肥缺,看起来是茹瑺的心腹无疑了。
官面文章上做的漂亮,有政绩,官声也不错……这种人精,即便想卡他也抓不到把柄,蹇义和姜星火没为难他,直接过了。
最后一个人稍微特殊点。
人还没进来,声音就传来了。
“蹇公、国师!”
来人名为吴中,身长七尺有余,声若洪钟,面上坦荡磊落,却是个能算计、有主见的,背景不简单。
洪武三十一年的时候,同样是国子监出身,在大宁都司担任经历,朱棣千里奔袭大宁,吴中率众文官迎降,朱棣见他长相丰伟,应答明畅,非常赏识,在朱高炽麾下先后负责蓟州、北平等地的守备和粮饷转运工作,如今官至大理寺丞,顶头上司是口蜜腹剑的大理寺少卿吕震,听说跟大理寺卿陈洽关系不太好,但吴中跟大宁系的几位侯伯和朱高炽的关系都相当紧密……若无意外的话,就该是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了。
姜星火看了看吴中的评价,大理寺少卿吕震和大理寺卿陈洽全给了差评。
待吴中滔滔不绝地讲了半天以后,喜提了一个“不称职”下堂,整个人脸都黑了。
吏部众人又忙乎了半晌,整理资料归档,制作表格,最终版的京察记录就算是做完了。
“诸位辛苦。”
“国师辛苦。”
姜星火的目光尤其在吏部的考功司郎中金纯面前停留了片刻。
金纯,洪武三十年才从国子监出道的年轻人,步入仕途是因为被当时的吏部尚书杜泽看中,经杜泽推荐,老朱把他扔到了吏部,先后任文选司员外郎、考功司郎中,很得蹇义赏识。
此人精明强干,精力几乎无穷无尽,这段时间给姜星火也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他已经很少见到能每天不怎么睡觉就可以精神充沛地从事大量工作的肝帝了。
姜星火从金纯手里接过一摞文书,蹇义亲自拿着另一摞,两人去宫里见皇帝。
京察的过程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其实是结果和后续。
皇宫,奉天殿。
朱棣身边有姚广孝、金忠、金幼孜等人,显然是在商议军事谋划上的事情。
“臣惟当今之事,其可虑者,莫重于边防,庙堂之上,所当日夜图画者,亦莫急于边防。
靖难以来,边境空虚,虏患日深,臣等屡蒙圣谕,严伤边臣,人心思奋……”
“哼,盛庸倒是会说话。”
奏折是新任大同镇总兵官历城侯盛庸上的。
南军这些名将,譬如盛庸和平安等人,算是在战争过程中从中高级军官里靠着战功逐渐崭露头角的,南军兵权交替的转折点,就是建文二年四月李景隆兵败白沟河逃往济南,济南一座孤城危在旦夕,而朱棣亲率燕军尾随而至,李景隆直接润了,当时都以为济南要失守了,谁料盛庸与铁铉一文一武全力固守,燕军围攻济南三个月打不下来,被迫撤退,这直接成了靖难之役的一个小转折点。
如果当时盛庸和铁铉守不住济南,那么在南军大溃败的情况下,燕军肯定能取得更大的战略主动权……正因如此,建文二年九月论功时,盛庸被建文帝封为历城侯,食禄一千石,随即被命为平燕将军,任总兵官,陈晖、平安为左右副总兵,马溥、徐真为左右参将,铁铉进升为兵部尚书参赞军务。
你说能不能打,既然能跟朱棣作对好几年,那肯定是能打的,但跟这些靖难勋贵一样,也算是时势造英雄吧。
可如今的盛庸,也只能是在兵少将寡的大同镇老老实实地蹲着,想要发挥一点,那就只能靠自己积极表现了。
“今谈边事者皆日:吾兵不多,食不足,将帅不得其人。臣以为,此三者皆不足患也……夫兵不患少而患弱,今军伍虽缺而粮籍具存,若能按籍征求清查影占,随宜募补,着实训练,何患无兵?捐无用不急之费并其财力以抚养战斗之士,何患无财?悬重赏以劝有功,宽文法以伸将权,则忠勇之夫孰不思奋,又何患于无将?臣之所患,独患无奋励激发之志,因循怠玩,姑务偷安,则虽有兵食良将,亦恐不能有为耳。”
话都是套话,但翻译过来,便是盛庸觉得虽然客观条件确实不太行,但作为边将,他认为只要努力发挥主观能动性,事情还是大有可为的。
但这话就看怎么理解,既可以理解成盛庸勇于任事、主动求战,也可以理解为盛庸觉得大同镇虽然可以整顿,可底子终究还是太差。
最关键的就是那句“臣之所患,独患无奋励激发之志”了。
“你们说,这是什么意思啊?”
工部右侍郎金忠只是笑道:“怕是盛庸、平安等将听闻骤然改制为九边,心头惴惴,故而上书试问吧。”
金忠这人出生名门望族,可惜早年家道中落,尝尽了世态炎凉,而其人自小博览史籍,熟读兵法,从燕王府看门的大头兵一路做到二号谋士,胸中韬略自然是不凡的,若是“黑衣宰相”姚广孝能称个“小诸葛”,那金忠其人随燕军南征北战,赞理军务,运筹帷幄,也可以称个“小法正”了。
“金幼孜。”
朱棣扶着腰唤道。
“臣在。”在一旁默不出声的金幼孜躬身应道。
“国不乏良将而乏忠勋,苟有拳拳之心,当竭力以奋,自彰于日月也……就这么回复历城侯。”
见姜星火和蹇义来了,朱棣示意他们先等会儿。
围绕着堪舆图和沙盘,几人又做了好些功课,姜星火在旁边看了看,军事上他是半吊子,百人战术级别有经验,整个战略层面也能吹一吹,但要是像他们这样详细地谋划整个战役,那肯定是不太行的,没办法,没干过这种高级参谋的工作。
朱棣等人在认真研究在经营三大营整编好以后,干脆利落地拿下秦、晋两藩。
只要能达成这个目的,再加上安南现在已经在撤军,那么大明在整个国内和南线,就基本没有任何军事上的压力可言了……海外的郑和舰队另算。
显然,大明的军事重心,正在逐渐缓慢但不可阻挡地往北线偏移,整个帝国的军事资源,无论是人力、物力还是其他的什么,都在往北线倾斜,这是下一步的大战略方向,谁都动摇不了。
“你们两个先回去吧,荣国公留下。”
当金忠和金幼孜都收拾好离开以后,朱棣掩上了地图,看向姜星火和蹇义。
这几天高强度过堂的京察,显然给他俩也折磨的不轻。
“结果都出来了?”